对于一百的责骂，我只能默默忍受，正如他所言，现实中，我是邱小晓的表哥，唯一的亲人，我必须得送他走上这最后一程。
“噢，对了，下周末，你跟我一起去试衣服。”
“试——什么衣服？”
“结婚这种大事，当然得隆重，难不成你还要像上次西餐厅那样，再上演一出闹剧？再出一次洋相？你不嫌脸红，老子可丢不起那人！对了，还有墩子，他是伴郎，也得给那老小子好好拾掇拾掇。”
“小晓，也去吗？”不知道为什么，如今的我，总有些畏惧与小晓碰面。
“废TM什么话！她是我老婆，婚礼的主角，自然也得跟着我们一起去试婚纱了。”
“噢。”
沉默些许，一百仰着头，闭上眼睛对着天空再度大声喊道：“哈哈哈，老子终于要结婚了！”
关于他的幸福，我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予以回应，欢笑太多，我对不起自己，忧伤太多，又显得失了分寸。
午夜，我拖着沉痛不堪的步子回到家，本想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以免程之初觉得我太过矫情，可刚一踏进门，那被我细心包裹好的情绪便被她一眼识破。
“发生什么事了？”她穿着睡衣，打着哈欠，直截了当地问我道。
我轻轻走到沙发旁，安静地坐下，然后以极度平静的语气回答道：“嗯——那个，他们——他们要结婚了。”
程之初先是一愣，事出突然，不免有些惊讶，但她又马上淡定下来，很快认同了这个现实，两个人由好上再到谈婚论嫁，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也不值得太过惊异。
“婚礼，定在什么时候？”
“下个月21号。”
“这么快？”
“嗯，小晓定的日期。”
“那你？”
“没什么，越快越好，以免发生变数，只要他们相亲相爱，比什么都好。”说这些违心的话，连自己都骗不了，又何况是睿智的程之初。
“切！鬼才相信，好啦，你就别在老娘面前装腔作势了，想哭就哭呗，我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我无奈地摇摇头，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虞力齐！”突然，程之初直勾勾地盯着我喊道。
“嗯？”
“其实，如果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说真的。”
老实说，这个想法我有过无数次，回头吧，还来得及，心里有千万种理由说服自己转身回头，可身体却始终不听使唤，毕竟关于那场爱情的赌注，我投入了太多，终将九死一生，唯一存活的机会，只能是选择天各一方。
“回不去了，当我决定搬出来的那一天，便已经注定了结局。”我傻傻笑了笑，坚决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老娘再问你一次，你确定自己不会后悔？”
“我曾说过了，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后悔。”
“既然已经后悔，又为什么执意错下去？”
“有些事就是这么扯淡，明明一眼就能看穿结局，明明知道一定会后悔，但留给自己的路却只有那么一条，非走不可。”
“哎！虽不理解你的观点，但老娘会永远尊重你的选择，去吧，好好睡一觉，不要想太多，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无精打采地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控制不住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对我来说，去年的7月21日是期盼，是幸福，今年的7月21日则是煎熬，是痛苦，自此开始，我的脑子里长出一块倒计时器，一秒、一分、一小时、一天，如同在与时间拔河，我使劲全力扎紧步子，无奈，却节节败退，被它拖拽着缓慢靠近，靠近那个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的7月21日。
第二个周末，我如约去往那家礼服定制店。
刚一进门，我便看到了墩子，只见他裹着一身笔挺的西服，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大黄牙，正冲我傻呼呼地笑着。
“哟，变成人啦？”我戏弄道。
“啥意思啊？”这墩子的智商缺陷，倒尽显了几分可爱。
“我的意思就是说，你换上了这身皮，显得更帅，更霸气，更有人的味道了。”
“哟，有品味！有眼光！咱这虽帅气逼人，掩藏得那么深，没想到还是被你给看穿了。”
我变得无话可说，突然间明白，这开玩笑吧，你也得找一个智商稍微高点的，要不然你会发现，到头来被愚弄的竟是自己。
“不是让你早点嘛，你看这都TM几点了！”背后传来一百的抱怨声。
“我——那个——公司有点事，所以——”我刻意隐藏自己不想早到的原因，毕竟不愿花太多时间来面对这份尴尬。
“就你丫事多！忙得跟非洲酋长一样。”一百一边说，一边招呼不远处的一位工作人员道：“诶，那个谁，你，对，就是你，赶紧的，给他整一套合身的试试。”
“小晓呢？”我轻声问道。
“喏，里面正试着婚纱呢。”一百指着试衣间回答道。
我被工作人员拉到了镜子面前，任他上下丈量着我身体的尺寸。
没过多久，一百突然来到我面前，急匆匆地说道：“靠，我爸那边突然有点急事，我要马上过去一趟，你们先在这里试着，我一会儿再过来。”
“啊，什么事？严重吗？”
“还不就是关于婚礼宾客的事情嘛，不严重，只是特TM麻烦，谁该请，谁不该请，都得仔细斟酌，容不得半点马虎。”
“噢，那你赶紧去吧。”
这官宦人家的婚礼也真够麻烦，对他们来说，举办婚礼正是一次敛财的好时机，所以，这请柬到底该发给谁，也的确是一件麻烦事。
没过多久，我穿好了一套黑色礼服，自以为满意地走出了试衣间。
“哟，小样儿，不错呀，穿上这一身行头，倒是有几分姿色。”墩子感叹道。
“嘘！不要声张，低调，内涵，内涵才是最重要的。”我骄傲地整理着自己的领结。
见我贫嘴，墩子赶紧怼我道：“啧啧啧，居然敢跟我比内涵，我们家刘倩，那是一个多么凶悍霸道的物种，可如今，经过我的训诫调教，不照样服服贴贴？我让她往东，她就不敢走西，我让她站着，她就不敢蹲着，我让她——”
说到这，墩子那如电视购物一般的激情言论竟戛然而止，只见他张大嘴巴，一副惊恐的模样望向我的后背，形若见鬼一般。
我立马条件反射地转身向后，那一刹那，我眼前出现了一副天使降临般的幻彩画面。只见邱小晓矗立在我身后，一身纯白的婚纱，长长的拖尾一直延伸到身后，柔软的头发自一侧垂到胸前，婚纱的用料考究，做工细腻，一看便是非凡之物，对比起自己送她那件单薄连衣裙，果真是逊色了许多。如今，那个穿着朴素的黄毛丫头已荡然无存，悄然间脱变成气质高贵的冰雪女王。
“好看吗？”小晓托起厚重的裙摆，生怕会沾染上地板的污秽。
墩子抹着嘴角的口水，傻不拉几地回答道：“好看！好看！妹子，这衣服跟你简直就是绝配，啧啧啧，你瞧瞧这膀子露得，这小胸脯包裹得，这小纱纱透明得……”
“好像太长了吧？”小晓回眸望了望身后的拖尾。
“不长，挺好的，适合你。”我笑着回答道。
她回了我一个温柔的笑容，如同亲密的老友，不再有任何儿女私情的瓜葛。
那工作人员紧跟在她身后，调整着婚纱上细微的瑕疵。
“没看出来，你这表妹还真是个美人痞子，如此一打扮，比小洛还要好看几分。”墩子凑近我耳朵悄悄说道。
待工作人员整理完毕，小晓突然拖着沉重的婚纱移动到我面前，轻声对我说道：“我们，照张相吧。”
“啊？我——我们？”我紧张地回答道。
“嗯，对，就我们俩。”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我略显尴尬。
墩子则喃喃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这妹妹都快出嫁了，你这当哥的，就不能顺从一下？兄妹俩合上一张，多大点儿事！你还像个大姑娘一样扭扭捏捏的。”
“对啊，大表哥，合一张吧。”小晓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我，双手拽着我的胳膊，一副乞求撒娇的模样，仿若真如亲兄妹一般随性。
细想一番，我已从小晓身上剥夺掉太多东西，而今，面对这一小小的要求，我又怎能忍心拒绝，索性点头应承下来。
来到相机前，那耀眼的灯光刺得我双眼发疼，我如木头人一般呆呆站在原地。小晓轻轻靠近我，双手拽着我的胳膊，温柔地将头倚靠在我肩膀，那一刻，我再一次看见她脸上的笑容，那是一种消失了许久的笑容，纯真，质朴，仿佛就像回到从前一般，她仍在我身边，我也从未离开，我能近距离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那是一种熟悉的温度，也正如她的心情一般，恰好37度，不差一分一毫。
我多想打破枷锁，伸出僵硬的右手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我多希望那相机能在此定格，记录下我们的人生，可我却清楚地知晓，那快门声响过后，一切又会重归原样，她，仍是那个满脸忧愁的她，我，仍是那个必须离开的我。
多年以后，有谁还能铭记这段破碎不堪的感情？是那台被时光遗弃的相机？还是那张斑驳到发黄的老旧照片？待到垂暮之年，我顶着一头白发，佝偻着项背，用枯瘦如柴的双手捧起这张承载记忆的纸片，透过时光，我是否还能感受到她曾经的温度？那37度的心情是否依旧温存？
伴着一道刺眼的闪光，快门声紧随而至，当小晓松开手的一刹那，我感受到了真正的永别。
“我去趟洗手间。”她匆忙转身。
衣服试毕，我和墩子坐回沙发闲聊起来。
“你还别说，刚你们照相时，还真有点夫妻相。诶，可惜啦，她却是你表妹，哈哈哈。”墩子胡言乱语道。
“别TM胡说！”我瞪了他一眼。
“你看你，还急眼了，开开玩笑嘛。对了，我姐呢？她今儿咋没陪你一起来。”
“你姐？”
“靠，俺的傻姐夫，我姐啊，程之初。”
“姐夫？”我又一头雾水。
“你他娘的最近到底怎么了？老是心不在焉的，程之初是我姐，你是她男朋友，我不叫你姐夫，那还能叫你个啥？”
经过墩子的粗犷描述，我突然捋清了这张复杂的人际关系网，也差点忘记自己正是程之初名正言顺的男朋友，在这场荒唐的戏剧之中，我扮演了一个未曾入戏的角色，想来也有些可笑，这部凌乱、狗血不堪的剧本，竟是由我自己亲手编导而成的。
“噢，你说之初啊，她今天有事，来不了。”
墩子皱着眉，扯开嘴角嘟囔道：“老实说，我觉得你对老姐不怎么上心。”
“我——”
“我可警告你，我姐是俺这辈子见过最优秀的女人，全世界最上档次的御姐，人家能文能武，温柔体贴……”
“温柔体贴？我可记得，你没少挨她的大嘴巴子吧，怎么就从你嘴里吐出个温柔体贴？”我玩笑道。
“你懂个P，打是亲，骂是爱，这声声巴掌之间，透露着老姐对我的无限关爱，对我的谆谆教导，你这凡夫俗子，到死也明白不了，这么跟你说吧，要哪天她真不打我了，那才是真没意思呢。”
“咦，可真是一只乖巧听话的老舔狗。”我斜眼鄙视道。
“靠，老子跟你正儿八经，你却跟我嬉皮笑脸。老实说，虽然你们已经确立了关系了，可我总觉得吧，你们之间，好像——总差了那么点东西。”
“差了点东西？”
墩子逗着食指，羞涩地回答道：“诶，跟老哥我透个底儿，你俩，那事儿办了么？”
“啥事儿啊？”
“啧啧啧，还跟我装起嫩来了，就那事儿啊，你懂的，嘿嘿嘿。”
“滚蛋，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先管好你自个儿吧，最近跟你们家倩倩咋样了？老小子，你可不年轻了，也该把那红事给办了。”我刻意扯开话题。
每每提到刘倩，墩子便没了那些粗俗的言语，一反常态地温柔。
只见他笑着回答道：“再等些日子吧，等我有了体面的工作，有了钱，买一套大的房子，让倩倩住得安逸些。对了，到时候还得把我爸从那间破屋子里接出来，也让他过上几天安生的好日子。”
墩子说起这些憧憬，脸上尽是幸福的笑容，那是对美好未来的忠诚向往。打心底来讲，他并非令人憎恶的小混混，善恶一念间，他本是一颗干净的种子，只不过在成长的过程中经历了太多污浊与浸染。他有理想，有自己的追求，幻想着用自己的方式去铸造人生的荣耀。
有时候，我觉得他更像是一头陷入泥沼的雄狮，周围荆棘满布，限制了行动，而他却选择了在泥沼中倔强地活着，坚信终有一天能一跃而出，一飞冲天。
“其实，你可以找一百帮帮忙，找个薪酬高一点的工作，这对他来说应该不算什么难事。”我建议道。
“这个事情，他倒是跟我提过不止一次，不过，都被我给拒绝了。”墩子一副鄙夷的语气，而那鄙夷的对象似乎正是自己。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道。
“哼哼，你说就凭我这个文聘，能干得了什么？顶多打扫打扫卫生，擦擦马桶，我不愿吃别人的闲饭，更何况是欧阳一百。”
男人的面儿，就是这么一古怪的东西，有些时候它可以一文不值，任人践踏，但有些时候它又价若千金，甚至与性命等值。你可以说墩子是不识时务的蠢牛，也可以评价为不折不扣的硬骨头，可不论怎样，每个人心中总有一条“自以为是”的路，任何人都不能干涉。
“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突然，卫生间内传出一阵躁动，将我与墩子的谈话给中断。
仔细一听，原来是小晓的声音，我和墩子二话没说，赶紧起身朝卫生间奔去。
只见一中年男人，皮肤焦黄，颧骨高凸，梳着55式中分发型，身上穿一件黄色格子衬衣，那妆容打扮，就如同八九十年代小虎队的造型，虽上了年纪，却透出一股强烈的骚气。
只见他正一手拽着小晓，口中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言语。
“你TM干嘛呢？”我条件反射地上前一步，将那男人从小晓身边拽开，那力气之大，以至于令他打了一个踉跄。
这才注意到，小晓衣服的领口已被她撕开了一个口子，我立马脱掉上衣将她裹在怀里。
“这TM谁呢？搞事情是不？”墩子瞪眼大骂道。
“这是？”我轻声问小晓道。
“就——就是他，我以前的老师。”小晓羞愧而惶恐地在我耳旁轻声说道。
那人并不肯罢休，而是向小晓乞求道：“小晓，我错了，我已经跟那疯婆子离婚了，你原谅我吧，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你走！我永远也不想见到你。”小晓的话语中伴有一丝恐惧，看来，这个男人带给她的是无法抹去的精神折磨。
我这才明白事情的原委，应该是小晓换回衣服，从卫生间里出来时，阴差阳错地碰上了这个禽兽，而他见到小晓之后却兽性大发，才造成了现在这种状况。
这恶魔并不愿轻易离开，一边说还一边朝小晓挪动过来。
我立马将小晓拉到身后，用胸脯铸成一道防御墙，随后，我反守为攻，一把抓住这混蛋的胸口，用力一甩，他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在屋内跌跌撞撞了好几番才停下来。
被给了一个措手不及，他却仍不肯放弃，捋了捋散乱的发型，然后双手叉腰，一副气势汹汹却又毫无底气地骂道：“你干嘛？想打人是吧？我告诉你，这可是法治社会，容不得你这种流氓肆意妄为！我……”
还没等他骂完，我那积攒许久的愤怒瞬间被点燃，如同一只饿得昏天暗地的猛兽，咆哮着，嘶吼着，义无反顾地扑向了自己的猎物。
我像发了疯一般，抡起拳头朝他脸上猛砸下去，一拳，两拳，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砸了多少拳，大脑中完全一片空白，只能隐约听到店内员工大声惊呼的声音，小晓和墩子知道我已失控，试图用力将我们拖拽分开，而由愤恨驱使的力量却无限强大，我不断甩开他们，继续着自己的这场杀戮盛宴，这是长久以来积攒起来的愤怒与委屈，我已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血腥的双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清醒之时，才发现自己是哭着的，正趴在那人身上痛哭流涕地挥舞着拳头，而他则满脸是血，嘴里不断□□，仿似已不省人事，我的眼泪与他的血水相互交融，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已然与他一样，变成了同样的恶魔。
后来的事，我却不得而知，只知道自己被带上了警车，而那男人则被送往了医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没能见到任何人，包括一百他们，我被迫断绝了与所有人的联系，甚至是自己。
突然有种要与这个纷繁世界彻底决裂的感觉，那些时日，除了与警察面对面做笔录，我基本都是一个人在囚牢里呆着，没有任何人打扰，当然，不论警察如何问我，我都始终未曾说过一个字，一方面是因为我不想再提及邱小晓的过去，毕竟那些惨痛已成往事，即便它再次侵扰，我也不愿过多搭理，另一方面是因为我着实太累，不想再与任何一个人诉说，何况对象是这些机械到不懂情感的警察，在他们眼中，我根本就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
足够多的时间给了我足够多的思考空间，我猜想着自己一定会因此而身陷囹圄，猜想着外面所发生的一切，包括一百，包括小晓，包括他们的婚礼，包括那个被我撕咬的人，他是否已经下了地狱？而我，却丝毫没有任何恐惧，只是平静地呼吸着空气。
有人说，某些人不惧怕死亡，那是因为他们失掉了所有生的希望，对于一个没有希望的人，又何惧之有？如今的我，不也正是这样？纵然外面的世界精彩绚烂，都与我没有任何瓜葛，只要小晓能够幸福，我便了无牵挂，即便是在那高墙铁网之内度过余生，我也心无所惧。
这拘留所空荡房间内最引人注目的东西，便是墙壁上那只老式钟表，镀满铜，方方正正地围绕一圈，玻璃背后的钟面已然泛黄，可即便是如此，岁月却并没有剥夺它记录时间的权力，一分一秒地流过，严谨、丝毫不差，滴答滴答记录着时光，不为任何人选择停留。
拘留所里，我大部分时间都是仰着头，傻傻凝视，凝视这只与时间呢喃的怪异机械，时间长了，我甚至发现时间也是有温度和气息的，那一呼一吸之间，掩埋了太多沧海桑田。
“噢，对了，下周末，你跟我一起去试衣服。”
“试——什么衣服？”
“结婚这种大事，当然得隆重，难不成你还要像上次西餐厅那样，再上演一出闹剧？再出一次洋相？你不嫌脸红，老子可丢不起那人！对了，还有墩子，他是伴郎，也得给那老小子好好拾掇拾掇。”
“小晓，也去吗？”不知道为什么，如今的我，总有些畏惧与小晓碰面。
“废TM什么话！她是我老婆，婚礼的主角，自然也得跟着我们一起去试婚纱了。”
“噢。”
沉默些许，一百仰着头，闭上眼睛对着天空再度大声喊道：“哈哈哈，老子终于要结婚了！”
关于他的幸福，我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予以回应，欢笑太多，我对不起自己，忧伤太多，又显得失了分寸。
午夜，我拖着沉痛不堪的步子回到家，本想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以免程之初觉得我太过矫情，可刚一踏进门，那被我细心包裹好的情绪便被她一眼识破。
“发生什么事了？”她穿着睡衣，打着哈欠，直截了当地问我道。
我轻轻走到沙发旁，安静地坐下，然后以极度平静的语气回答道：“嗯——那个，他们——他们要结婚了。”
程之初先是一愣，事出突然，不免有些惊讶，但她又马上淡定下来，很快认同了这个现实，两个人由好上再到谈婚论嫁，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也不值得太过惊异。
“婚礼，定在什么时候？”
“下个月21号。”
“这么快？”
“嗯，小晓定的日期。”
“那你？”
“没什么，越快越好，以免发生变数，只要他们相亲相爱，比什么都好。”说这些违心的话，连自己都骗不了，又何况是睿智的程之初。
“切！鬼才相信，好啦，你就别在老娘面前装腔作势了，想哭就哭呗，我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我无奈地摇摇头，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虞力齐！”突然，程之初直勾勾地盯着我喊道。
“嗯？”
“其实，如果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说真的。”
老实说，这个想法我有过无数次，回头吧，还来得及，心里有千万种理由说服自己转身回头，可身体却始终不听使唤，毕竟关于那场爱情的赌注，我投入了太多，终将九死一生，唯一存活的机会，只能是选择天各一方。
“回不去了，当我决定搬出来的那一天，便已经注定了结局。”我傻傻笑了笑，坚决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老娘再问你一次，你确定自己不会后悔？”
“我曾说过了，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后悔。”
“既然已经后悔，又为什么执意错下去？”
“有些事就是这么扯淡，明明一眼就能看穿结局，明明知道一定会后悔，但留给自己的路却只有那么一条，非走不可。”
“哎！虽不理解你的观点，但老娘会永远尊重你的选择，去吧，好好睡一觉，不要想太多，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无精打采地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控制不住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对我来说，去年的7月21日是期盼，是幸福，今年的7月21日则是煎熬，是痛苦，自此开始，我的脑子里长出一块倒计时器，一秒、一分、一小时、一天，如同在与时间拔河，我使劲全力扎紧步子，无奈，却节节败退，被它拖拽着缓慢靠近，靠近那个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的7月21日。
第二个周末，我如约去往那家礼服定制店。
刚一进门，我便看到了墩子，只见他裹着一身笔挺的西服，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大黄牙，正冲我傻呼呼地笑着。
“哟，变成人啦？”我戏弄道。
“啥意思啊？”这墩子的智商缺陷，倒尽显了几分可爱。
“我的意思就是说，你换上了这身皮，显得更帅，更霸气，更有人的味道了。”
“哟，有品味！有眼光！咱这虽帅气逼人，掩藏得那么深，没想到还是被你给看穿了。”
我变得无话可说，突然间明白，这开玩笑吧，你也得找一个智商稍微高点的，要不然你会发现，到头来被愚弄的竟是自己。
“不是让你早点嘛，你看这都TM几点了！”背后传来一百的抱怨声。
“我——那个——公司有点事，所以——”我刻意隐藏自己不想早到的原因，毕竟不愿花太多时间来面对这份尴尬。
“就你丫事多！忙得跟非洲酋长一样。”一百一边说，一边招呼不远处的一位工作人员道：“诶，那个谁，你，对，就是你，赶紧的，给他整一套合身的试试。”
“小晓呢？”我轻声问道。
“喏，里面正试着婚纱呢。”一百指着试衣间回答道。
我被工作人员拉到了镜子面前，任他上下丈量着我身体的尺寸。
没过多久，一百突然来到我面前，急匆匆地说道：“靠，我爸那边突然有点急事，我要马上过去一趟，你们先在这里试着，我一会儿再过来。”
“啊，什么事？严重吗？”
“还不就是关于婚礼宾客的事情嘛，不严重，只是特TM麻烦，谁该请，谁不该请，都得仔细斟酌，容不得半点马虎。”
“噢，那你赶紧去吧。”
这官宦人家的婚礼也真够麻烦，对他们来说，举办婚礼正是一次敛财的好时机，所以，这请柬到底该发给谁，也的确是一件麻烦事。
没过多久，我穿好了一套黑色礼服，自以为满意地走出了试衣间。
“哟，小样儿，不错呀，穿上这一身行头，倒是有几分姿色。”墩子感叹道。
“嘘！不要声张，低调，内涵，内涵才是最重要的。”我骄傲地整理着自己的领结。
见我贫嘴，墩子赶紧怼我道：“啧啧啧，居然敢跟我比内涵，我们家刘倩，那是一个多么凶悍霸道的物种，可如今，经过我的训诫调教，不照样服服贴贴？我让她往东，她就不敢走西，我让她站着，她就不敢蹲着，我让她——”
说到这，墩子那如电视购物一般的激情言论竟戛然而止，只见他张大嘴巴，一副惊恐的模样望向我的后背，形若见鬼一般。
我立马条件反射地转身向后，那一刹那，我眼前出现了一副天使降临般的幻彩画面。只见邱小晓矗立在我身后，一身纯白的婚纱，长长的拖尾一直延伸到身后，柔软的头发自一侧垂到胸前，婚纱的用料考究，做工细腻，一看便是非凡之物，对比起自己送她那件单薄连衣裙，果真是逊色了许多。如今，那个穿着朴素的黄毛丫头已荡然无存，悄然间脱变成气质高贵的冰雪女王。
“好看吗？”小晓托起厚重的裙摆，生怕会沾染上地板的污秽。
墩子抹着嘴角的口水，傻不拉几地回答道：“好看！好看！妹子，这衣服跟你简直就是绝配，啧啧啧，你瞧瞧这膀子露得，这小胸脯包裹得，这小纱纱透明得……”
“好像太长了吧？”小晓回眸望了望身后的拖尾。
“不长，挺好的，适合你。”我笑着回答道。
她回了我一个温柔的笑容，如同亲密的老友，不再有任何儿女私情的瓜葛。
那工作人员紧跟在她身后，调整着婚纱上细微的瑕疵。
“没看出来，你这表妹还真是个美人痞子，如此一打扮，比小洛还要好看几分。”墩子凑近我耳朵悄悄说道。
待工作人员整理完毕，小晓突然拖着沉重的婚纱移动到我面前，轻声对我说道：“我们，照张相吧。”
“啊？我——我们？”我紧张地回答道。
“嗯，对，就我们俩。”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我略显尴尬。
墩子则喃喃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这妹妹都快出嫁了，你这当哥的，就不能顺从一下？兄妹俩合上一张，多大点儿事！你还像个大姑娘一样扭扭捏捏的。”
“对啊，大表哥，合一张吧。”小晓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我，双手拽着我的胳膊，一副乞求撒娇的模样，仿若真如亲兄妹一般随性。
细想一番，我已从小晓身上剥夺掉太多东西，而今，面对这一小小的要求，我又怎能忍心拒绝，索性点头应承下来。
来到相机前，那耀眼的灯光刺得我双眼发疼，我如木头人一般呆呆站在原地。小晓轻轻靠近我，双手拽着我的胳膊，温柔地将头倚靠在我肩膀，那一刻，我再一次看见她脸上的笑容，那是一种消失了许久的笑容，纯真，质朴，仿佛就像回到从前一般，她仍在我身边，我也从未离开，我能近距离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那是一种熟悉的温度，也正如她的心情一般，恰好37度，不差一分一毫。
我多想打破枷锁，伸出僵硬的右手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我多希望那相机能在此定格，记录下我们的人生，可我却清楚地知晓，那快门声响过后，一切又会重归原样，她，仍是那个满脸忧愁的她，我，仍是那个必须离开的我。
多年以后，有谁还能铭记这段破碎不堪的感情？是那台被时光遗弃的相机？还是那张斑驳到发黄的老旧照片？待到垂暮之年，我顶着一头白发，佝偻着项背，用枯瘦如柴的双手捧起这张承载记忆的纸片，透过时光，我是否还能感受到她曾经的温度？那37度的心情是否依旧温存？
伴着一道刺眼的闪光，快门声紧随而至，当小晓松开手的一刹那，我感受到了真正的永别。
“我去趟洗手间。”她匆忙转身。
衣服试毕，我和墩子坐回沙发闲聊起来。
“你还别说，刚你们照相时，还真有点夫妻相。诶，可惜啦，她却是你表妹，哈哈哈。”墩子胡言乱语道。
“别TM胡说！”我瞪了他一眼。
“你看你，还急眼了，开开玩笑嘛。对了，我姐呢？她今儿咋没陪你一起来。”
“你姐？”
“靠，俺的傻姐夫，我姐啊，程之初。”
“姐夫？”我又一头雾水。
“你他娘的最近到底怎么了？老是心不在焉的，程之初是我姐，你是她男朋友，我不叫你姐夫，那还能叫你个啥？”
经过墩子的粗犷描述，我突然捋清了这张复杂的人际关系网，也差点忘记自己正是程之初名正言顺的男朋友，在这场荒唐的戏剧之中，我扮演了一个未曾入戏的角色，想来也有些可笑，这部凌乱、狗血不堪的剧本，竟是由我自己亲手编导而成的。
“噢，你说之初啊，她今天有事，来不了。”
墩子皱着眉，扯开嘴角嘟囔道：“老实说，我觉得你对老姐不怎么上心。”
“我——”
“我可警告你，我姐是俺这辈子见过最优秀的女人，全世界最上档次的御姐，人家能文能武，温柔体贴……”
“温柔体贴？我可记得，你没少挨她的大嘴巴子吧，怎么就从你嘴里吐出个温柔体贴？”我玩笑道。
“你懂个P，打是亲，骂是爱，这声声巴掌之间，透露着老姐对我的无限关爱，对我的谆谆教导，你这凡夫俗子，到死也明白不了，这么跟你说吧，要哪天她真不打我了，那才是真没意思呢。”
“咦，可真是一只乖巧听话的老舔狗。”我斜眼鄙视道。
“靠，老子跟你正儿八经，你却跟我嬉皮笑脸。老实说，虽然你们已经确立了关系了，可我总觉得吧，你们之间，好像——总差了那么点东西。”
“差了点东西？”
墩子逗着食指，羞涩地回答道：“诶，跟老哥我透个底儿，你俩，那事儿办了么？”
“啥事儿啊？”
“啧啧啧，还跟我装起嫩来了，就那事儿啊，你懂的，嘿嘿嘿。”
“滚蛋，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先管好你自个儿吧，最近跟你们家倩倩咋样了？老小子，你可不年轻了，也该把那红事给办了。”我刻意扯开话题。
每每提到刘倩，墩子便没了那些粗俗的言语，一反常态地温柔。
只见他笑着回答道：“再等些日子吧，等我有了体面的工作，有了钱，买一套大的房子，让倩倩住得安逸些。对了，到时候还得把我爸从那间破屋子里接出来，也让他过上几天安生的好日子。”
墩子说起这些憧憬，脸上尽是幸福的笑容，那是对美好未来的忠诚向往。打心底来讲，他并非令人憎恶的小混混，善恶一念间，他本是一颗干净的种子，只不过在成长的过程中经历了太多污浊与浸染。他有理想，有自己的追求，幻想着用自己的方式去铸造人生的荣耀。
有时候，我觉得他更像是一头陷入泥沼的雄狮，周围荆棘满布，限制了行动，而他却选择了在泥沼中倔强地活着，坚信终有一天能一跃而出，一飞冲天。
“其实，你可以找一百帮帮忙，找个薪酬高一点的工作，这对他来说应该不算什么难事。”我建议道。
“这个事情，他倒是跟我提过不止一次，不过，都被我给拒绝了。”墩子一副鄙夷的语气，而那鄙夷的对象似乎正是自己。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道。
“哼哼，你说就凭我这个文聘，能干得了什么？顶多打扫打扫卫生，擦擦马桶，我不愿吃别人的闲饭，更何况是欧阳一百。”
男人的面儿，就是这么一古怪的东西，有些时候它可以一文不值，任人践踏，但有些时候它又价若千金，甚至与性命等值。你可以说墩子是不识时务的蠢牛，也可以评价为不折不扣的硬骨头，可不论怎样，每个人心中总有一条“自以为是”的路，任何人都不能干涉。
“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突然，卫生间内传出一阵躁动，将我与墩子的谈话给中断。
仔细一听，原来是小晓的声音，我和墩子二话没说，赶紧起身朝卫生间奔去。
只见一中年男人，皮肤焦黄，颧骨高凸，梳着55式中分发型，身上穿一件黄色格子衬衣，那妆容打扮，就如同八九十年代小虎队的造型，虽上了年纪，却透出一股强烈的骚气。
只见他正一手拽着小晓，口中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言语。
“你TM干嘛呢？”我条件反射地上前一步，将那男人从小晓身边拽开，那力气之大，以至于令他打了一个踉跄。
这才注意到，小晓衣服的领口已被她撕开了一个口子，我立马脱掉上衣将她裹在怀里。
“这TM谁呢？搞事情是不？”墩子瞪眼大骂道。
“这是？”我轻声问小晓道。
“就——就是他，我以前的老师。”小晓羞愧而惶恐地在我耳旁轻声说道。
那人并不肯罢休，而是向小晓乞求道：“小晓，我错了，我已经跟那疯婆子离婚了，你原谅我吧，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你走！我永远也不想见到你。”小晓的话语中伴有一丝恐惧，看来，这个男人带给她的是无法抹去的精神折磨。
我这才明白事情的原委，应该是小晓换回衣服，从卫生间里出来时，阴差阳错地碰上了这个禽兽，而他见到小晓之后却兽性大发，才造成了现在这种状况。
这恶魔并不愿轻易离开，一边说还一边朝小晓挪动过来。
我立马将小晓拉到身后，用胸脯铸成一道防御墙，随后，我反守为攻，一把抓住这混蛋的胸口，用力一甩，他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在屋内跌跌撞撞了好几番才停下来。
被给了一个措手不及，他却仍不肯放弃，捋了捋散乱的发型，然后双手叉腰，一副气势汹汹却又毫无底气地骂道：“你干嘛？想打人是吧？我告诉你，这可是法治社会，容不得你这种流氓肆意妄为！我……”
还没等他骂完，我那积攒许久的愤怒瞬间被点燃，如同一只饿得昏天暗地的猛兽，咆哮着，嘶吼着，义无反顾地扑向了自己的猎物。
我像发了疯一般，抡起拳头朝他脸上猛砸下去，一拳，两拳，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砸了多少拳，大脑中完全一片空白，只能隐约听到店内员工大声惊呼的声音，小晓和墩子知道我已失控，试图用力将我们拖拽分开，而由愤恨驱使的力量却无限强大，我不断甩开他们，继续着自己的这场杀戮盛宴，这是长久以来积攒起来的愤怒与委屈，我已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血腥的双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清醒之时，才发现自己是哭着的，正趴在那人身上痛哭流涕地挥舞着拳头，而他则满脸是血，嘴里不断□□，仿似已不省人事，我的眼泪与他的血水相互交融，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已然与他一样，变成了同样的恶魔。
后来的事，我却不得而知，只知道自己被带上了警车，而那男人则被送往了医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没能见到任何人，包括一百他们，我被迫断绝了与所有人的联系，甚至是自己。
突然有种要与这个纷繁世界彻底决裂的感觉，那些时日，除了与警察面对面做笔录，我基本都是一个人在囚牢里呆着，没有任何人打扰，当然，不论警察如何问我，我都始终未曾说过一个字，一方面是因为我不想再提及邱小晓的过去，毕竟那些惨痛已成往事，即便它再次侵扰，我也不愿过多搭理，另一方面是因为我着实太累，不想再与任何一个人诉说，何况对象是这些机械到不懂情感的警察，在他们眼中，我根本就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
足够多的时间给了我足够多的思考空间，我猜想着自己一定会因此而身陷囹圄，猜想着外面所发生的一切，包括一百，包括小晓，包括他们的婚礼，包括那个被我撕咬的人，他是否已经下了地狱？而我，却丝毫没有任何恐惧，只是平静地呼吸着空气。
有人说，某些人不惧怕死亡，那是因为他们失掉了所有生的希望，对于一个没有希望的人，又何惧之有？如今的我，不也正是这样？纵然外面的世界精彩绚烂，都与我没有任何瓜葛，只要小晓能够幸福，我便了无牵挂，即便是在那高墙铁网之内度过余生，我也心无所惧。
这拘留所空荡房间内最引人注目的东西，便是墙壁上那只老式钟表，镀满铜，方方正正地围绕一圈，玻璃背后的钟面已然泛黄，可即便是如此，岁月却并没有剥夺它记录时间的权力，一分一秒地流过，严谨、丝毫不差，滴答滴答记录着时光，不为任何人选择停留。
拘留所里，我大部分时间都是仰着头，傻傻凝视，凝视这只与时间呢喃的怪异机械，时间长了，我甚至发现时间也是有温度和气息的，那一呼一吸之间，掩埋了太多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