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一场铺天盖地的斗酒盛宴正式开启，正如墩子之前所言，今晚的目的只为求醉，不多废话。几个人抱着酒瓶咕噜咕噜地往胃里倒，各自爆发着内心的欢乐与苦闷，划完了拳，又玩骰子，玩过了骰子，又玩翻拍游戏，各类利于下酒的游戏通通玩了一个遍。
期间，墩子始终不愿上厕所，即便憋得再难受，他都执意忍着，声称要让那10万人民币在肚中多停留一段时间，待身体彻底将其吸收殆尽，才能不留遗憾。
不知喝到了几点，直至实在无法咽下一口酒，大家才决定找了代驾，各自准备回家。
临走时，墩子实在憋不住，硬要拖拽着我陪他一同去开闸泄洪，我嬉笑他道，这人有三急，岂是你一个凡夫俗子能把控住的？
刚进厕所，墩子便吐着酒气悄悄对我说道：“放心，那事，我没告诉一百。”
“啥——啥事？”我疑惑地问道。
“就那老变态的来历，以及和小晓妹子的关系。这种事，过都过去了，没必要让一百知道。”
“噢。”想来也并不奇怪，作为当天事件的见证者，墩子自然能看穿其中的猫腻。
“但我没告诉一百，却并不代表他不知道，那小子心思缜密，我不确定他是否会用自己的方法弄清真相。”
“哼哼，如果连这点事都无法接受，那他也不配去爱小晓。”我借着酒劲儿，鄙夷道。
“哈哈哈，是这么个理儿！”
随即，大家相约而散，汽车在夜幕下的蓉城穿梭许久，最终，我和程之初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望着阔别已久的客厅和厨房，尽显荒芜与陌生。
“怎么样？小子，那拘留所里的日子，还过得去吧？”程之初终于找到了单独关切的时机。
“当然，里面老舒服了，特安静！”我借着酒劲儿自嘲道。
“哼哼，老娘可提醒你，安静这玩意儿，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可以喜欢，但别太过沉迷。”她意味深长道。
“什——什么意思？”我吞吞吐吐问道。
“自己领悟去吧。”
“切！懒得领悟，睡觉去啰！”
当我跌跌撞撞爬至楼梯中段时，背后传来之初温柔的声音：“明天，你确定准备好了吗？”
“当然，一切OK啦。”我并未停下脚步，而是甩出一个剪刀手，慷慨大义地朝楼上走去。
“傻B，还有最后十二个小时，这是你最后一次后悔的机会！”她大声劝喊道。
我转过头，微微笑了笑，轻声回答道：“劳驾，可以帮我熨一下明天的礼服吗？”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逃回了卧室。
这些时日来，我所走过的每一步都掺满了泪水，没人能从骨子里替我分担，我只能独自承受，承受那即将到来的残忍事实。
窗外，天空仍旧深邃，星河仍旧滚烫，借着点点光亮，我点燃一支烟，欣赏这即将陨灭的美景。
曾看过一篇报道：其实，我们所见到的星星，有很大一部分已经不复存在了，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燃烧殆尽，它们的光芒穿过浩瀚宇宙，透过时间缝隙，终为我们所见。此时此刻，头顶上的某颗星星是否正做垂死挣扎？是否用最后的力气发出仅存的一丝余晖？
婚礼地点是在三环外一家新修的欧式教堂，白色的建筑，古朴的风格，翠绿的草坪，五彩的花环，光泽的绸幔，无一不点缀着浪漫气息。
来参加婚礼的宾客大多为政商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我虽一个也不认识，但从教堂外停放的一排排豪车便可明了，婚庆公司筹备婚礼的人特别多，他们忙得鸡飞狗跳，生怕搞出半点茬子而砸了自己的饭碗。
墩子和我早早来到现场，在二楼更衣室，我们整理着衣装，准备以最光鲜的模样出场。
“嘿，你还别说，这有钱人的生活就是不一样，你看这排场，呵，了不得！”墩子感叹道。
“有钱也未必是件好事，比起钱来，某些东西或许更贵重。”我喃喃道。
“屁话！有钱还不快乐？这碌碌一生，不就为了活个体面嘛！”墩子抗议道。
我转过头，严肃地说道：“如果有那么一种可能，让你一夜暴富，但前提是必须以失去刘倩为代价，你愿意吗？”
“这——这可不行，我赚钱可都是为了我们家倩倩，要是没了她，那赚这些钱还有个P用，给谁花？”
“这不就得了嘛，小子，好好享受自己的生活，其实，现在的你，已经是最富足的人了，别再贪婪过多！当心遭到天谴。”
墩子只一个劲儿地傻笑，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了我话里的真实意思。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光亮的头发，生硬的笑容，洁白的衬衣，笔挺的礼服，稚嫩的领结，好一副名门正派的形象！今天的目的，并非庆贺一场婚礼，而是主导一场葬礼，那段夭折爱情的葬礼，无论喜庆还是悲痛，我都要将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去祭奠这最后的离别。
“如果我也能如此风光一把，让倩倩浪漫一次，就算是死，那也值了。”墩子自言自语道。
“哟哟哟，还晓得浪漫了，不过我可告诉你，简单就是最大的幸福，安生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吧，比什么都好。”
墩子看了我一眼，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我面前，悄悄说道：“你说那些我都懂，可是这人吧，谁还不有个盼头？谁不想让自己风风光光？你瞧瞧楼下那些宾客，知道都是什么来头吗？”
我摇摇头，不想知道，也不愿意去知道。
墩子将携着口臭的嘴塞到我耳边，悄悄说道：“都是些政商界名流大佬！”
我瞟了他一眼，戏谑道：“小子，越界了吧！你整天在古惑仔的圈子里混迹，还能认识政商名流？”
墩子咧嘴骂道：“看你那副瞧不起人的嘴脸，咱没吃过猪肉，那还能没见过猪跑？这么跟你说吧，今天来的这些宾客之中，有些人是我在电视上经常看到的，还有一些重量级的人物，那可是我亲眼见过的。”
“哟，啧啧啧，咋了？您老还接见过这些个重量级人物？”
“格老子！你他娘的咋就那么不会聊天呢？”墩子似乎有些恼怒。
“好好好，墩子哥，那我请教请教您，您是怎么认识他们的？”
墩子仰坐在靠椅上，点燃一支烟，贼眉鼠眼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轻声说道：“你知道咱这工作的特殊性，经常都会干些恐吓勒索的事，是吧？”
我明里点头，暗里却偷偷骂道：呸！你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还TM能称得上一份工作？
“前有一段时间，有一朋友介绍我一项业务，那报酬，简直让人无法抗拒，单单订金就是这个数！”墩子得意洋洋地竖起两根手指。
“两千？”我随意猜测道，并不看好这小子能有多大的业务能力。
“呸！你TM寒碜谁呢！”墩子不屑地摇着头。
“两万？”
“你再猜！”墩子继续摇头道。
“难道——？”我似乎有些惊讶。
“没错，二十万，够吸引人吧？”他得意洋洋地喷出一团烟雾。
有什么样的业务，能阔绰到订金就是二十万？我开始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于是皱着眉认真地对他说道：“墩子，你可是蹲过大牢的人，这有些犯法的事儿，咱可不能去干！那东西只要一碰上，轻则蹲数十年大牢，重则可是要判死刑的。”
“草，你他娘的都想哪儿去了？还怀疑哥贩白面？告诉你，高墙铁网老子是蹲够了，况且，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还不了解？虽在道上混，却是出污泥而不染，捉青龙而不妖，某些方面，我可是有原则的，说了不碰，那就绝不会沾染！”
听他这么一说，我自然是放下心来，可这动辄几十万的项目，却始终让人心生疑虑，我并非低估墩子的能力，毕竟对于他的文化程度，实难想象会有什么样的工作能给予如何巨额的报酬？
“那——究竟是业务？”我好奇地疑问道。
“哎，我知道，像我这类文化水平不高的人，要想靠脑子赚钱那肯定是不行的，但我也有自己独特的地方啊，有其他人所没有的优点。”
我挤兑着眉毛斜视他，除了一身邋遢，似乎没见着有啥独特的优点。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指着自己炫耀道：“看好了！脑壳大，膀子粗，面目狰狞，声音响亮，一身疙瘩肉，这TM就是老子的优点！”
此话一出，差点给我笑喷出来。
“这——这也算是优点？那依你的逻辑，我这屁股大也算是长处了？”我指着自己的臀部贼笑道。
“白痴！说了你也不懂，在咱这个行业里，这些可都是标准配置，你要没个嚣张的样貌，人家哪能怕你？你看电视里那些绿林好汉，鲁智深，李逵，哪个不是我这幅身形？”
想来也确实如此，记得小时候看香□□帮电影，里面的大傻（成奎安）就是这幅模样，确是比别人多了几分凶悍，甚至给我的童年也抹上了几分阴影。
“那照你的意思，你天生就是一块地痞流氓的料子了？”我打趣道。
“哎，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请尊重我的职业，别老是一口一个流氓，我这可是正经职业，喏，你看，咱还有自己的名片！”墩子一边说，还一边从兜里掏出几张名片递到我面前。
咋眼一看——成都得寸进尺人力资源公司，经理：郝墩
“我了个去！给公司取名这事，可难为你这颗无敌可爱的小脑瓜子了吧。”
“你懂个P，咱这可是专程请城南门下易经大师推的名儿，我个人也比较喜欢，简单霸气，符合公司的内涵。”
“简单？霸气？就这‘得寸进尺’？”
“那可不，我们公司的宗旨就是先走一寸，再进一尺，从小公司开始，做大做强。这以后嘛，还得加强内部管理，使公司规范化，制度化，现代化，最终与国际接轨，像什么日本的雅库扎，意大利的黑手党，可都是我膜拜与奋斗的目标。”
“有理想！”我冷不丁地说出这三个字，却并不反驳‘得寸进尺’其实是贬义的词汇。
“呵呵呵……”
“郝总，还是说说你那二十万买卖的事吧？”我捋了捋脖子上的领结。
“记得好像是去年吧，有一天，一位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家伙找到我，交给我一样业务，还给了我一张二十万的银行卡。”
“他让你做什么买卖？”
“还能有什么？拔钉子呗？”
“拔钉子？什么意思？”
“这是我们这一行当里的专业术语，拆迁项目中的钉子户，我们负责把他给拔掉。”
“噢，这收入倒还挺可观，出手就是二十万。”
“谁说不是呢，像这类业务，咱公司以前也接过，专门教训那些吃不饱的大□□。”
“□□？”
“对啊，就是那些张大嘴巴漫天要价的恶人，我这叫以恶止恶，以暴制暴。”
“如此说来，你公司该是大赚了这第一桶金吧？”
“哎，财不喜我，命不该得啊，后来我才发现，那几家拆迁户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年人，拆迁项目迟迟搁置并非是拆迁款的问题，而是老人们在那地方生活了一辈子，有太多的感情，而更特殊的是，那巷子里居住着一位九十多岁的老红军，人家曾参加过无数解放战争，现在年老了，唯一的心愿就是在这里安度晚年，他们不喜欢高楼大厦，宁愿死在这老旧平房内，你说说，我总不能朝这些手无寸铁的大爷大妈下手吧？”
“算你还有点良心！”
“我说过了，咱是有原则的人，那些伤天害理的事，爷绝不会干！”
墩子说得倒也不假，我非常了解他，如果放在小说里，他还真能配得上鲁智深这类英雄角色，可正因为他是如此性格，也造就了在和平年代的落魄与寒酸。生活法则，要么视若不见，要么心狠手辣，否则，实在难以在他的圈子里飞黄腾达。
“那你说的那位名流？又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墩子眯眼回忆道：“后来，我取消了那份订单，可那交给我业务的男人可就不高兴了，三番五次地威胁我，他娘的，平日里都是老子威胁别人，还没见谁敢跟老子玩这类把戏，我自然是不吃他那套，无计可施后，他只得搬出了幕后的老板，也就是那位商界名流，好像是什么知名房地产公司的老总，这老小子倒是阔绰，一开口就提了许多丰厚条件，不过咱心意已决，毕竟问题的根源并不在于钱，不管是我癞皮也好，毁约也罢，总之，这种违背良心的活，我是干不了，最终，他也只得悻悻而归。”
“哟，照你的意思，这工作还非得你来干，别的流氓还干不了了？”
“呸！都说了，别他妈一口一个流氓，听着让人恶心。这么跟你说吧，就咱这公司，那可是出了名的好业绩，咱的服务主要以劝说为主，言之有理，动之以情，当然了，对于某些蛮横无理的主儿，我们还是得采取一些特殊的手段。”
“哟，还跟上时代潮流了，学起了人性化服务了。”
“那可不！咱这公司——”
还没等墩子吹嘘完毕，房间的门哐当一声打开了，我们迅速转头，只见一百从门缝中探出脑袋调侃道：“姑娘们，还磨蹭什么呢，赶紧下楼，该接客了！”
“死老鸨子，催什么催！嫌好雏没好价？等着，奴家马上就下来。”墩子回应道。
回想起来，我与墩子在房间里聊了不少时间，于是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可刚走到门口，一百他爸却突然进屋，示意我留下来单独说说话，我并不愿与他做过多的交流，可兵临城下之时，我自然也没有拒绝的权力。
他先是插上门，然后微笑着走到我面前，捧着我的双臂，怜悯着说道：“力齐，这事，真是难为你了。”
我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不屑的表情。
“我知道你恨我，可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百，他是你最好的朋友，我想，你也希望看到他过得幸福吧。”
“这就是你们抓住的软肋？”
“呵，倒不是那个意思，叔叔说过，只要你帮我办成了这件事，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找我。”
“我的困难？不都是拜你们所赐？”我并不给他过多好脸色。
“哈哈哈，年轻人就是心浮气躁，不要老是纠结于一件事情嘛，过去的，总该会过去的。”
我沉默不语。
他继续笑着道：“可别说叔叔不关心你，就说这次伤人事件吧，我可没少动用关系，要不然——，哎，你始终都是一百最好的朋友，叔叔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呵，监狱里的生活也差不到哪儿去！”我嘲讽道。
“别说气话了，孩子，以前的事的确是叔叔做得不对，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之所以这么做，不都是为了一百吗。说句不好听的话，到了关键时刻，别说是牺牲你，就算是豁出叔叔这一身老命，我也在所不惜啊。不过，这件事的确是叔叔太过自私，处理得太过霸道，没能考虑你的感受，叔叔这给你道歉了，希望你能原谅。”诚恳的表情中夹杂着忏悔，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歉意的鞠躬。
他这一系列言行似乎有些打动我，可我还是伴着些警惕与防备，不能隔着那张面具辨别背后的真伪，毕竟曾被那副仁慈的外表袭击得遍体鳞伤，不过总体来讲，父母爱子心切，不论行为有多卑鄙，多惨无人道，那出发点始终是毋庸置疑的。
我赶紧上前扶起，不论他是否虚情假意，毕竟我承受不起这沉重的一鞠。
“欧——欧阳叔，我明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百，单方面来讲，你是对的，这是一个父亲应该做的，甚至可以堪称伟大，可站在我的立场，我却是恨你的，毕竟你夺走了属于我的一切。你应该那么做，没错，我也应该恨你，这也没错，总而言之，你做你的，我恨我的，我们互不矛盾，互不相欠。放心，今天的婚礼我不会搅场，当然，这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他们。”
说完之后，我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这是我自觉此生最慷慨激昂的言辞，突然之间感觉自己如此伟大，伟大到能看清轮廓外的万丈光芒，可我自己却非常明了，这副宏伟皮囊之中却裹着一颗残破不堪的内心。
我强忍住泛滥开来的情绪，快步走向婚礼大厅，仿若电影胶片的剪切变换，突然，我进入了欧洲贵族的宴会厅，那教堂里扎满了人，正如上层社会的规矩，大家都非常安静，各自遵守着墨守成规的规则。
人们纷纷向一百投来惊赞的目光，的确，今天的他显得成熟大方，举手投足之处无不显露成熟男性的魅力，人长得干净俊朗，背景雄厚，这是多少女生朝思暮盼的白马王子？这又是多少家长寻觅已久的金龟婿？此时此刻，他们恨不得将他俘下，收入自己囊中。
婚礼即将开始，墩子跟在一百身后进入了伴郎组，我则由司仪带领着来到后台，毕竟我要牵着小晓的手走过那人生中最艰难、最漫长的十来步。
呆呆地站在原地，感受着这一场奢华盛宴，唯以此来平复自己内心的愧疚与不安，毕竟这一切雍容都是我不能给予的。
我悄悄安慰自己：至少小晓嫁过去以后，不会忍受物质匮乏的痛苦，而一百也一定会在精神上善待她，所以小晓一定会是幸福的，从今天开始，她的人生必定变得多姿多彩。
期间，墩子始终不愿上厕所，即便憋得再难受，他都执意忍着，声称要让那10万人民币在肚中多停留一段时间，待身体彻底将其吸收殆尽，才能不留遗憾。
不知喝到了几点，直至实在无法咽下一口酒，大家才决定找了代驾，各自准备回家。
临走时，墩子实在憋不住，硬要拖拽着我陪他一同去开闸泄洪，我嬉笑他道，这人有三急，岂是你一个凡夫俗子能把控住的？
刚进厕所，墩子便吐着酒气悄悄对我说道：“放心，那事，我没告诉一百。”
“啥——啥事？”我疑惑地问道。
“就那老变态的来历，以及和小晓妹子的关系。这种事，过都过去了，没必要让一百知道。”
“噢。”想来也并不奇怪，作为当天事件的见证者，墩子自然能看穿其中的猫腻。
“但我没告诉一百，却并不代表他不知道，那小子心思缜密，我不确定他是否会用自己的方法弄清真相。”
“哼哼，如果连这点事都无法接受，那他也不配去爱小晓。”我借着酒劲儿，鄙夷道。
“哈哈哈，是这么个理儿！”
随即，大家相约而散，汽车在夜幕下的蓉城穿梭许久，最终，我和程之初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望着阔别已久的客厅和厨房，尽显荒芜与陌生。
“怎么样？小子，那拘留所里的日子，还过得去吧？”程之初终于找到了单独关切的时机。
“当然，里面老舒服了，特安静！”我借着酒劲儿自嘲道。
“哼哼，老娘可提醒你，安静这玩意儿，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可以喜欢，但别太过沉迷。”她意味深长道。
“什——什么意思？”我吞吞吐吐问道。
“自己领悟去吧。”
“切！懒得领悟，睡觉去啰！”
当我跌跌撞撞爬至楼梯中段时，背后传来之初温柔的声音：“明天，你确定准备好了吗？”
“当然，一切OK啦。”我并未停下脚步，而是甩出一个剪刀手，慷慨大义地朝楼上走去。
“傻B，还有最后十二个小时，这是你最后一次后悔的机会！”她大声劝喊道。
我转过头，微微笑了笑，轻声回答道：“劳驾，可以帮我熨一下明天的礼服吗？”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逃回了卧室。
这些时日来，我所走过的每一步都掺满了泪水，没人能从骨子里替我分担，我只能独自承受，承受那即将到来的残忍事实。
窗外，天空仍旧深邃，星河仍旧滚烫，借着点点光亮，我点燃一支烟，欣赏这即将陨灭的美景。
曾看过一篇报道：其实，我们所见到的星星，有很大一部分已经不复存在了，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燃烧殆尽，它们的光芒穿过浩瀚宇宙，透过时间缝隙，终为我们所见。此时此刻，头顶上的某颗星星是否正做垂死挣扎？是否用最后的力气发出仅存的一丝余晖？
婚礼地点是在三环外一家新修的欧式教堂，白色的建筑，古朴的风格，翠绿的草坪，五彩的花环，光泽的绸幔，无一不点缀着浪漫气息。
来参加婚礼的宾客大多为政商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我虽一个也不认识，但从教堂外停放的一排排豪车便可明了，婚庆公司筹备婚礼的人特别多，他们忙得鸡飞狗跳，生怕搞出半点茬子而砸了自己的饭碗。
墩子和我早早来到现场，在二楼更衣室，我们整理着衣装，准备以最光鲜的模样出场。
“嘿，你还别说，这有钱人的生活就是不一样，你看这排场，呵，了不得！”墩子感叹道。
“有钱也未必是件好事，比起钱来，某些东西或许更贵重。”我喃喃道。
“屁话！有钱还不快乐？这碌碌一生，不就为了活个体面嘛！”墩子抗议道。
我转过头，严肃地说道：“如果有那么一种可能，让你一夜暴富，但前提是必须以失去刘倩为代价，你愿意吗？”
“这——这可不行，我赚钱可都是为了我们家倩倩，要是没了她，那赚这些钱还有个P用，给谁花？”
“这不就得了嘛，小子，好好享受自己的生活，其实，现在的你，已经是最富足的人了，别再贪婪过多！当心遭到天谴。”
墩子只一个劲儿地傻笑，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了我话里的真实意思。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光亮的头发，生硬的笑容，洁白的衬衣，笔挺的礼服，稚嫩的领结，好一副名门正派的形象！今天的目的，并非庆贺一场婚礼，而是主导一场葬礼，那段夭折爱情的葬礼，无论喜庆还是悲痛，我都要将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去祭奠这最后的离别。
“如果我也能如此风光一把，让倩倩浪漫一次，就算是死，那也值了。”墩子自言自语道。
“哟哟哟，还晓得浪漫了，不过我可告诉你，简单就是最大的幸福，安生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吧，比什么都好。”
墩子看了我一眼，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我面前，悄悄说道：“你说那些我都懂，可是这人吧，谁还不有个盼头？谁不想让自己风风光光？你瞧瞧楼下那些宾客，知道都是什么来头吗？”
我摇摇头，不想知道，也不愿意去知道。
墩子将携着口臭的嘴塞到我耳边，悄悄说道：“都是些政商界名流大佬！”
我瞟了他一眼，戏谑道：“小子，越界了吧！你整天在古惑仔的圈子里混迹，还能认识政商名流？”
墩子咧嘴骂道：“看你那副瞧不起人的嘴脸，咱没吃过猪肉，那还能没见过猪跑？这么跟你说吧，今天来的这些宾客之中，有些人是我在电视上经常看到的，还有一些重量级的人物，那可是我亲眼见过的。”
“哟，啧啧啧，咋了？您老还接见过这些个重量级人物？”
“格老子！你他娘的咋就那么不会聊天呢？”墩子似乎有些恼怒。
“好好好，墩子哥，那我请教请教您，您是怎么认识他们的？”
墩子仰坐在靠椅上，点燃一支烟，贼眉鼠眼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轻声说道：“你知道咱这工作的特殊性，经常都会干些恐吓勒索的事，是吧？”
我明里点头，暗里却偷偷骂道：呸！你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还TM能称得上一份工作？
“前有一段时间，有一朋友介绍我一项业务，那报酬，简直让人无法抗拒，单单订金就是这个数！”墩子得意洋洋地竖起两根手指。
“两千？”我随意猜测道，并不看好这小子能有多大的业务能力。
“呸！你TM寒碜谁呢！”墩子不屑地摇着头。
“两万？”
“你再猜！”墩子继续摇头道。
“难道——？”我似乎有些惊讶。
“没错，二十万，够吸引人吧？”他得意洋洋地喷出一团烟雾。
有什么样的业务，能阔绰到订金就是二十万？我开始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于是皱着眉认真地对他说道：“墩子，你可是蹲过大牢的人，这有些犯法的事儿，咱可不能去干！那东西只要一碰上，轻则蹲数十年大牢，重则可是要判死刑的。”
“草，你他娘的都想哪儿去了？还怀疑哥贩白面？告诉你，高墙铁网老子是蹲够了，况且，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还不了解？虽在道上混，却是出污泥而不染，捉青龙而不妖，某些方面，我可是有原则的，说了不碰，那就绝不会沾染！”
听他这么一说，我自然是放下心来，可这动辄几十万的项目，却始终让人心生疑虑，我并非低估墩子的能力，毕竟对于他的文化程度，实难想象会有什么样的工作能给予如何巨额的报酬？
“那——究竟是业务？”我好奇地疑问道。
“哎，我知道，像我这类文化水平不高的人，要想靠脑子赚钱那肯定是不行的，但我也有自己独特的地方啊，有其他人所没有的优点。”
我挤兑着眉毛斜视他，除了一身邋遢，似乎没见着有啥独特的优点。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指着自己炫耀道：“看好了！脑壳大，膀子粗，面目狰狞，声音响亮，一身疙瘩肉，这TM就是老子的优点！”
此话一出，差点给我笑喷出来。
“这——这也算是优点？那依你的逻辑，我这屁股大也算是长处了？”我指着自己的臀部贼笑道。
“白痴！说了你也不懂，在咱这个行业里，这些可都是标准配置，你要没个嚣张的样貌，人家哪能怕你？你看电视里那些绿林好汉，鲁智深，李逵，哪个不是我这幅身形？”
想来也确实如此，记得小时候看香□□帮电影，里面的大傻（成奎安）就是这幅模样，确是比别人多了几分凶悍，甚至给我的童年也抹上了几分阴影。
“那照你的意思，你天生就是一块地痞流氓的料子了？”我打趣道。
“哎，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请尊重我的职业，别老是一口一个流氓，我这可是正经职业，喏，你看，咱还有自己的名片！”墩子一边说，还一边从兜里掏出几张名片递到我面前。
咋眼一看——成都得寸进尺人力资源公司，经理：郝墩
“我了个去！给公司取名这事，可难为你这颗无敌可爱的小脑瓜子了吧。”
“你懂个P，咱这可是专程请城南门下易经大师推的名儿，我个人也比较喜欢，简单霸气，符合公司的内涵。”
“简单？霸气？就这‘得寸进尺’？”
“那可不，我们公司的宗旨就是先走一寸，再进一尺，从小公司开始，做大做强。这以后嘛，还得加强内部管理，使公司规范化，制度化，现代化，最终与国际接轨，像什么日本的雅库扎，意大利的黑手党，可都是我膜拜与奋斗的目标。”
“有理想！”我冷不丁地说出这三个字，却并不反驳‘得寸进尺’其实是贬义的词汇。
“呵呵呵……”
“郝总，还是说说你那二十万买卖的事吧？”我捋了捋脖子上的领结。
“记得好像是去年吧，有一天，一位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家伙找到我，交给我一样业务，还给了我一张二十万的银行卡。”
“他让你做什么买卖？”
“还能有什么？拔钉子呗？”
“拔钉子？什么意思？”
“这是我们这一行当里的专业术语，拆迁项目中的钉子户，我们负责把他给拔掉。”
“噢，这收入倒还挺可观，出手就是二十万。”
“谁说不是呢，像这类业务，咱公司以前也接过，专门教训那些吃不饱的大□□。”
“□□？”
“对啊，就是那些张大嘴巴漫天要价的恶人，我这叫以恶止恶，以暴制暴。”
“如此说来，你公司该是大赚了这第一桶金吧？”
“哎，财不喜我，命不该得啊，后来我才发现，那几家拆迁户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年人，拆迁项目迟迟搁置并非是拆迁款的问题，而是老人们在那地方生活了一辈子，有太多的感情，而更特殊的是，那巷子里居住着一位九十多岁的老红军，人家曾参加过无数解放战争，现在年老了，唯一的心愿就是在这里安度晚年，他们不喜欢高楼大厦，宁愿死在这老旧平房内，你说说，我总不能朝这些手无寸铁的大爷大妈下手吧？”
“算你还有点良心！”
“我说过了，咱是有原则的人，那些伤天害理的事，爷绝不会干！”
墩子说得倒也不假，我非常了解他，如果放在小说里，他还真能配得上鲁智深这类英雄角色，可正因为他是如此性格，也造就了在和平年代的落魄与寒酸。生活法则，要么视若不见，要么心狠手辣，否则，实在难以在他的圈子里飞黄腾达。
“那你说的那位名流？又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墩子眯眼回忆道：“后来，我取消了那份订单，可那交给我业务的男人可就不高兴了，三番五次地威胁我，他娘的，平日里都是老子威胁别人，还没见谁敢跟老子玩这类把戏，我自然是不吃他那套，无计可施后，他只得搬出了幕后的老板，也就是那位商界名流，好像是什么知名房地产公司的老总，这老小子倒是阔绰，一开口就提了许多丰厚条件，不过咱心意已决，毕竟问题的根源并不在于钱，不管是我癞皮也好，毁约也罢，总之，这种违背良心的活，我是干不了，最终，他也只得悻悻而归。”
“哟，照你的意思，这工作还非得你来干，别的流氓还干不了了？”
“呸！都说了，别他妈一口一个流氓，听着让人恶心。这么跟你说吧，就咱这公司，那可是出了名的好业绩，咱的服务主要以劝说为主，言之有理，动之以情，当然了，对于某些蛮横无理的主儿，我们还是得采取一些特殊的手段。”
“哟，还跟上时代潮流了，学起了人性化服务了。”
“那可不！咱这公司——”
还没等墩子吹嘘完毕，房间的门哐当一声打开了，我们迅速转头，只见一百从门缝中探出脑袋调侃道：“姑娘们，还磨蹭什么呢，赶紧下楼，该接客了！”
“死老鸨子，催什么催！嫌好雏没好价？等着，奴家马上就下来。”墩子回应道。
回想起来，我与墩子在房间里聊了不少时间，于是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可刚走到门口，一百他爸却突然进屋，示意我留下来单独说说话，我并不愿与他做过多的交流，可兵临城下之时，我自然也没有拒绝的权力。
他先是插上门，然后微笑着走到我面前，捧着我的双臂，怜悯着说道：“力齐，这事，真是难为你了。”
我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不屑的表情。
“我知道你恨我，可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百，他是你最好的朋友，我想，你也希望看到他过得幸福吧。”
“这就是你们抓住的软肋？”
“呵，倒不是那个意思，叔叔说过，只要你帮我办成了这件事，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找我。”
“我的困难？不都是拜你们所赐？”我并不给他过多好脸色。
“哈哈哈，年轻人就是心浮气躁，不要老是纠结于一件事情嘛，过去的，总该会过去的。”
我沉默不语。
他继续笑着道：“可别说叔叔不关心你，就说这次伤人事件吧，我可没少动用关系，要不然——，哎，你始终都是一百最好的朋友，叔叔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呵，监狱里的生活也差不到哪儿去！”我嘲讽道。
“别说气话了，孩子，以前的事的确是叔叔做得不对，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之所以这么做，不都是为了一百吗。说句不好听的话，到了关键时刻，别说是牺牲你，就算是豁出叔叔这一身老命，我也在所不惜啊。不过，这件事的确是叔叔太过自私，处理得太过霸道，没能考虑你的感受，叔叔这给你道歉了，希望你能原谅。”诚恳的表情中夹杂着忏悔，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歉意的鞠躬。
他这一系列言行似乎有些打动我，可我还是伴着些警惕与防备，不能隔着那张面具辨别背后的真伪，毕竟曾被那副仁慈的外表袭击得遍体鳞伤，不过总体来讲，父母爱子心切，不论行为有多卑鄙，多惨无人道，那出发点始终是毋庸置疑的。
我赶紧上前扶起，不论他是否虚情假意，毕竟我承受不起这沉重的一鞠。
“欧——欧阳叔，我明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百，单方面来讲，你是对的，这是一个父亲应该做的，甚至可以堪称伟大，可站在我的立场，我却是恨你的，毕竟你夺走了属于我的一切。你应该那么做，没错，我也应该恨你，这也没错，总而言之，你做你的，我恨我的，我们互不矛盾，互不相欠。放心，今天的婚礼我不会搅场，当然，这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他们。”
说完之后，我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这是我自觉此生最慷慨激昂的言辞，突然之间感觉自己如此伟大，伟大到能看清轮廓外的万丈光芒，可我自己却非常明了，这副宏伟皮囊之中却裹着一颗残破不堪的内心。
我强忍住泛滥开来的情绪，快步走向婚礼大厅，仿若电影胶片的剪切变换，突然，我进入了欧洲贵族的宴会厅，那教堂里扎满了人，正如上层社会的规矩，大家都非常安静，各自遵守着墨守成规的规则。
人们纷纷向一百投来惊赞的目光，的确，今天的他显得成熟大方，举手投足之处无不显露成熟男性的魅力，人长得干净俊朗，背景雄厚，这是多少女生朝思暮盼的白马王子？这又是多少家长寻觅已久的金龟婿？此时此刻，他们恨不得将他俘下，收入自己囊中。
婚礼即将开始，墩子跟在一百身后进入了伴郎组，我则由司仪带领着来到后台，毕竟我要牵着小晓的手走过那人生中最艰难、最漫长的十来步。
呆呆地站在原地，感受着这一场奢华盛宴，唯以此来平复自己内心的愧疚与不安，毕竟这一切雍容都是我不能给予的。
我悄悄安慰自己：至少小晓嫁过去以后，不会忍受物质匮乏的痛苦，而一百也一定会在精神上善待她，所以小晓一定会是幸福的，从今天开始，她的人生必定变得多姿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