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住院部的电梯里,我心乱如麻,心中一团烦躁。我虽勇敢地在托米面前表达了自己对程之初决不放弃的爱,可理智却一直电击着我,如若我真的自私地选择了程之初,那将会扼杀掉CC的一生,我虽不认识那个女人,但可以确信,她定和程之初一样,也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儿,放弃了她的生命,我将带着愧疚和自责面对自己的余生,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我究竟该怎么办?

    迷迷糊糊地回到病房,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咦!你不是去买日用品了吗,怎么?”之初望着两手空空地我,惊奇地问道。

    “噢,那个——嗯,对了,刚刚忘记带钱了。”我吞吞吐吐道,撒谎并非我的专长。

    之初从来都这样,虽看穿了我的谎言,却从来不肯揭开。

    那接下来的几天,我的状态都非常差,时常走神,毕竟离一个月的生命界点越来越近,而我却仍束手无策。

    某一个晚上,已至深夜,之初已经熟睡,我守在她身旁坐立不安,香烟也无法麻醉自己的神经,借着微弱的月光,我轻轻抚摸着之初的头发,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我想要抓紧时间多看她几眼,决不给余生留下太多遗憾。

    可,看着看着,我的眼泪便滴答滴答开始往下掉,心脏如同被绳子勒住一般绞痛,可我又不敢哭出声,生怕惊醒了之初,只能强忍着泪水低声抽搐。

    “亲爱的!”不知道何时之初已然醒来,抑或是她根本就没有入睡,这温柔的一声称呼竟令我手足无措。

    “你——你怎么醒啦?”我赶紧擦干自己的泪,带着哭腔关切道。

    “其实,我一直都没睡着,你到底是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只好别过头去。

    “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在瞒着我,是因为我的病吧?哈哈哈,没事!给我说说,老娘还能扛得住!”程之初竟然笑着说道。

    “我——”我说不出口,但似乎也不能再这么隐瞒下去。

    “哎呀,你就说吧,老娘可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埋掉。”她仍旧嬉皮笑脸,可我却看穿了她内心强压抑住的恐惧。

    事已至此,我不得不说出事实的真相,即便只有一个月生命,那之初也应有选择的权利,选择采用何种方式度过这剩余的时光,选择完成这尘世未了的心愿,选择如何去面临即将到来的死亡。

    我坐在她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她听,她却并不说话,只像个安静的孩子一般躺着,乖乖地听我讲述别人的故事,直到我讲到故事的结尾。

    “她就在我的脑子里,对吗?”她带指着自己扎满绷带的脑袋问道,那表情极度陌生,分辨不出到底是笑还是哭。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双眼蓄满了泪水。

    “原来,我还有这么一姐妹,真想跟她说说话。”之初仍旧笑着,但这丝笑容却非常诡异,令人发寒。

    在面临死亡之时,我本以为人们都会痛哭,毕竟对死后的世界一无所知,那未知领域里到底是快乐?还是痛苦?没人能知晓,更没人敢过问。可我却万万没想到程之初竟会如此冷静,冷静得几乎只用了一个简单的笑容来蔑视死亡。

    努力在脑中翻阅,希望能从中找出一些安慰的词汇,可无奈,似乎没有任何一个词语能够缝合死亡的裂口,这种审判是致命性的,当死神以加速度向自己逼近时,试问还有什么理由抗争下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她也并不说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此时的她,到底是在回忆自己过往的人生,还是在猜想死后的未知世界?

    如此状况大约持续了二十来分钟,突然,她转过头轻声对我说道:“亲爱的,你可以出去一下吗,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这莫名其妙的要求让我有些难堪,不过既然她已这么说,我也只好照做。

    “那,那我出去抽根烟,走动走动。你一个人,能行吗?”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好似压根儿就不存在死亡这一档子事。

    我犹犹豫豫地来到门外,在过道的长椅上坐下,点燃了一支烟。近段时间,由于香烟刺激得过于频繁,以致肺部已经麻木,那缓解痛苦的疗效在此刻已荡然无存,只能用它来烧掉这残喘着的时光。烟雾盘绕着窗户腾向漆黑的夜空,不知不觉中,我感觉自己又已迈入了夏天的国度,点点星光再次将这片大地点亮,蛙鸣声和寒蝉声如音乐一般逐渐响起,只不过它们吟唱的不再是欢乐交响曲,而是一首凄凉的挽歌,那音调听起来让人心碎,令人神伤。

    原来,心目中那可爱的夏天,也已被时光蹂躏得面目全非。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已堆满了烟头,好在是晚上,护士已趴在桌上睡去,并不愿为这事朝我发牢骚。

    隐约中,我听到了一阵低沉的哭声,那哭声仿若被刻意压制住,在鼻腔里哽咽回荡,如那寒蝉的叫声一般,携带着无尽悲凉。不过,这声音为何如此熟悉?仔细一听,不正是从之初病房传来的吗?我不禁为之一颤,赶紧起身,循声来到哭声的制造地。果不其然,那哭声正是从之初口中传出,虽被被窝紧紧裹住,但其穿透出的凄惨却丝毫不减。

    此时此刻,我的泪水抑制不住地再一次倾泻,作为她的男人,作为她唯一的精神支柱,我能为她做些什么?我还能为她做多少?她了解我,从不愿揭开我的脆弱,从不当面戳痛我的内心,我也懂她,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从不轻易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眼泪,包括我在内。

    如今,我能给她的,或许也只有这最后的倔强,纵容她独自一人肆无忌惮地痛哭,以此宣泄掉那即将承载不住的痛苦。所以,我只能眼睁睁地站在门外,背依着墙壁,无可奈何地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任凭它一次一次地冲击着我的心脏,直至被击打粉碎。

    第二天,之初仿若任何事都没发生一般,仍旧像往常一样笑着,甚至比以前笑得更加灿烂,可这佯装出来的笑容却骗不过我的眼睛,她只是不希望我们为她过分担忧,不希望我们看到她被死神击溃的一面,而我,又该如何应对?是跟着她一起没心没肺地笑?还是绷着脸不愿接受这份馈赠?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离一个月的期限已临近末端,之初的生命也即将走向尾声。有天傍晚,她突然用虚弱的声音问说道:“亲爱的,我见过他了。”

    “他?”我莫名其妙地问道。

    “对,就是他,托米。”

    看来,这不死心的美国佬,定是在我不在的时候,偷摸着进来过。

    “你——你见他干嘛?”

    “该是时候做出一个决定了,我已经贪婪地多活了好多天了,够了。”

    我沉默不语。

    “跟他谈话,我能看出,他是一个好人,为了能找到CC,也吃了不少苦,这种至真的爱情,我希望它能延续下去。”她继续说道。

    “你——你是说?”我已感觉出之初可怕的念头。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微微点头,然后笑着说道:“如果我的几天生命能换回他们一辈子的幸福,那还是赚了,不是吗?”

    我仍旧沉默不语。

    她望着我,哽咽着说道:“只是——只是对不起你,亲爱的,恐怕以后我都不能再陪着你了。”

    说完后,两行泪像流星一般突然从她脸颊划过。

    “好了,你别再说了,你不会离开的,我也绝不会允许你离开,现在科学那么发达,一定还会有其它办法的。”我无可奈何地说着一些连自己都忽悠不了的话。

    她摇摇头,接着说道:“其实我真的已经很满足了,这一生虽不长,但却很容易地找到了对的人,不像某些人,花了一辈子时间,却始终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只不过,以后的生活,你得一个人生活了。对了,小晓呢?找到她没有?”

    我摇着头,仿似这段时间的小晓已经从我脑中淡出。

    “她是个好女孩儿,一直深爱着你,一定要找到她!”

    “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话。

    “记住,我的老公是最优秀、最成熟的男人,得勇敢面对困难,甚至是——甚至是大胆地将我忘掉。”

    成熟的男人?难道成熟就意味着要背离自己意愿,为了苟活而忘记本应该刻骨铭心的事情?如果这就是所谓的成熟,那我与畜生还有什么区别?

    “其实,我早已做出了决定,手术安排在明天。”之初轻声说道。

    “明——明天?”我本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只是没想到它来得如此突然。

    “对,医生说越早手术,CC存活的几率就越大。”

    “我——我——”我像急躁的孩子一般,突然乱了方寸。

    “亲爱的,你能答应我几件事吗?”之初带着恳求的目光问我道。

    “当然!你说。”我颤抖着喉咙回答道。

    “第一,明天的手术,我不希望你来看我,明天一早你就离开医院,越远越好,永远也不要再回来。”

    “为——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死掉的样子,不想让你看到我被取出后血淋淋的样子!”

    “可是——”

    “答应我好吗?”

    之初的决定向来坚决,我只能装作答应下来。

    “第二,一定要找到小晓,好好照顾她。”

    这个是自然,小晓现在下落不明,我自始至终都没曾放弃寻找她。可,即便是找到了,我与她之间,这一生,也不会再成为恋人。

    “第三、从今往后,彻底忘了我!绝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我,包括小晓在内。”

    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我怎能说忘就忘,如果真的要忘,那也只能是深埋心底,倘若有一天突然打开,那混杂着快乐与痛苦的过往又会重新泛滥,这根本由不得我选择。

    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此时此刻,我就像一块木头,没有一丝话语权。之初轻轻侧过头,将脸放在我怀里,用疲惫的语气说道:“好累,我想睡会儿。”

    我像抚摸婴儿一般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人世间的最后一夜,我到底该如何做才能让她不留遗憾?而她走后,我又该如何重新开启自己的人生?那一刻,脑中突然回想起一句话,“尚欠红尘债,缘何又再添,亲朋好友散,重归混沌间”,这正是我之前在那寺庙里求得的签文。好一个亲朋好友散!我果真落得个如此下场——墩子入狱,一百坠楼,蚯蚓被杀,小晓失踪,如今剩下的还能有什么?而这签文中的最后一句,重归混沌间,又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将自己的苦衷讲给了岳父,他并不理解自己女儿的想法,不过他却能懂得她的性格,既然说了不愿见这最后一面,那便没人能改变她的想法。

    第二天清晨,我躲在角落里偷偷看着她,当她被推送到手术室门口的时候,岳父哭了,那满头白发尽显苍凉,而之初则微笑着伸出手抚摸着岳父的脸,安慰着他,那一刻,父女之间的生离死别足以让医务人员潸然泪下。

    这是我与程之初此生此世的最后一面,可我却只能远远地看着她那模糊的脸,那消瘦的身体,我多想握着她的手送上这最后一程,可——,不知不觉,眼泪再次模糊了我的视线,而当我擦干之时,程之初却已被推入了手术室。

    怎么说呢?这简直就是造物主对生命的扼杀!他既然创造了程之初,又为何让她离去?既然让我们彼此相遇,又为何让我们分开?我只是一个简单平凡的人,经受不起太多太重的打击,如若有一天我实在承受不住,那请造物主也取走我的生命,让我作一块简单得没有思想的石头!

    “进去了。”岳父走过来,拭着泪,轻声说道。

    我没说任何话,像僵尸一般走到手术室门口,坐在那根熟悉的长椅上。即使是死亡,我也要与之初共同面对,她虽不愿见我,可我却不能不陪着她,死亡已然孤独恐怖,我又怎能再给她增添一丝寂寞?

    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她离开这个纷繁美丽的世界,那些眷念,那些不舍,不论有多么强烈,都无法抵挡住死神的脚步,我似乎隐约听到了之初生命碎裂的声音,她就那么平静地躺着,任人取走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记忆,包括我的名字在内。

    时间轻轻从我耳旁流过,可我却根本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嘎吱一声开了,走出一位带着口罩的医生。

    “她,怎么样?”岳父上前问道。

    可那医生却不说话,傻呆呆地望着岳父,只待摘完口罩之后,才发现他是一个洋人,这时,之初的主治医生也跟着从手术室出来。

    “请放心,有了他们的帮助,手术很成功。”那医生说道。

    “那她,还在吗?”我立马站起身来,希望能从他们口中得到奇迹。

    医生摇着头轻声说道:“对不起,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救活CC。”

    我长吁了一口气,低下头一屁股坐回到长椅上,整个世界都突然变得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气息,仿似在为之初默哀,为我默哀。

    突然,一阵叽里呱啦的英文在我耳旁出现,那声音太熟悉不过,原来,走廊的另外一头,托米早已等候在此,只是我沉思太深,并没发现他的存在。

    他与那洋医生用完全让人听不懂的英文交谈着,脸上显露出无法形容的兴奋与愉悦,这与我的悲伤恰巧形成鲜明的对比。从今天开始,他便能与自己所爱的人长相厮守,从今天开始,他的幸福将重新开启。可我呢?

    托米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笑容在这个场合不太合适,于是,他赶紧变幻一张虔诚的脸走到我身旁,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I’am sorry!”

    我仍面无表情地坐在长椅上。

    “虞先生,这个——你还要留着吗?”主治医生突然问我道。

    我缓缓抬起头,面前出现一个医用无菌袋。

    “这——这是什么?”

    “你的妻子,程小姐的大脑,如果你需要,可以留着。”

    我用颤抖的手接过它,那袋子是黑色的,可我却能隐约看到袋壁内的血迹,我不敢打开,害怕看到那血淋淋的样子,可我又不敢丢弃,毕竟这是程之初留下的最后东西。我想给心爱的妻子建一座坟墓,那墓穴里总该有点属于她的东西吧。

    “医生,那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岳父问道。

    “几天时间吧,耐心点。”

    “……”

    他们接下来的对话我已全然不知,毕竟无论说些什么都不再与我有任何关联,便索性闭上了耳朵,挡住那些像利刃一般的语言。医院再无值得我守候的人,于是我选择了回家。

    走到家门口,那握着钥匙的手颤抖着,我犹豫着不敢开门,十一早就被送到了岳父家里,所以不敢看那空荡荡的房间,不愿感受那份孤独的氛围。我多么希望这一切只不过是噩梦一场,多么希望门后才是真正清醒着的世界,多么希望拧开钥匙的那一刹那,程之初的轮廓会清晰地出现在门缝之间。

    站立许久之后,我被身后的一个声音惊醒。

    “虞大哥,你——回来啦?”

    我转过头,发现喊我的人正是那年轻保安。

    “噢,小明啊。”我面无表情地说道。

    “之初姐的事,我都知道了。”他的声音低沉,仿似想说些安慰我的话,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嗯。”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此尴尬的状况一直持续了许久。

    “噢,对了,葬礼是什么时候?到时我好跟老板请假。”小明轻声问我道。

    葬礼?我突然意识到这一问题,程之初的确是已经死了,按常理来说,应该举办一场葬礼,让亲朋好友前来缅怀她的过去,毕竟她是那么一个天使般的女孩儿,曾带给大家无限欢乐。可,她的身体却又仍存活着,岳父该如何将这件事公之于世?作为商界巨头,面临这种家族怪事,免不会成为媒体八卦制造噱头的契机,而要说朋友,程之初所交的朋友又尚存几个?思来想去,我仍拿不定主意。

    “小明,现在还没确定下来,如果真有葬礼,我会及时通知你。”

    “那好吧,我等着,等着送程姐最后一程。”

    我转身打开房门,如今的我,已习惯一个人独处,不愿意和任何人多说一句话。

    “虞大哥!”小明再次将我叫住。

    我转过头望着他。

    愣了半响,他才吞吞吐吐说道:“你——你自己要保重,我相信,之初姐肯定会在天上看着你!”

    小明露出只有孩子才会有的那种坚定。

    “谢谢你,小明。”我回他一个勉强的笑容,然后转身跻进了房间。

    刚进房门,一股霉味便扑鼻而来,想来之初住院也有些时日了,那大大小小的家具上已堆积出一层灰白。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干嘛,只能选择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无精打采地扫视着屋内的一切,这屋里几乎全是之初留下的东西,□□熊、高跟鞋、化妆品、以及她亲自购置的厨具,每一件物品都承载着我与她之间的点点回忆,像钢针一般针针扎在我心上。

    我赶紧闭上双眼,不敢目睹眼前的一切。好累!我瘫坐在沙发上,放空大脑,只静静地听着电器发出的吱吱声。

    “亲爱的!”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被耳旁出现的一个温柔而又熟悉的声音惊醒。

    我赶紧睁开双眼,竟发现程之初端正地坐在我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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