缃缃察觉到床上有了些动静,抬头见他睡得香甜,便将注意力又放到了手中的木章上。

    她幼年时曾有一段时日沉迷于此,那时因着年岁小,多是爱雕刻木木玩之类。梧桐就甚是欢喜她雕刻的兔子青蛙等物,后来精于此道没了乐趣,也就多年没碰。

    手有些生,梅花纹路都雕得生硬。

    缃缃有耐心,专注手中之物时身子都不大挪动。

    是以阿花端了吃食来的时候,见她还是老样子坐在那儿就有些不高兴,知道她听不懂她说话,索性不说了,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然后抽走了她手里的物件儿。

    缃缃对她这举措带给自己的体会有些新奇,她这是在管自己吗?

    阿花冲着缃缃比划,缃缃看懂了:“我不累。”

    “吃东西我可以自己来。”缃缃言毕打开食盒,里面是用棉花等物包着的罐子。

    缃缃闻出是鸽子的味道,用了调羹小口小口的喝着。她现在的身子还不能吃了旁的,只能一点点流食慢慢用着。

    她在用汤的时候,阿花就端了个板凳坐在她身侧。

    阿花没见过吃东西这般斯文又好看的人,她只能听到勺子和砂罐相碰的声音,见那汤水一点一点入了她的口中,阿花就觉着这器具太糙了并配不起她。

    而且她的性子和妹妹一样,很沉静,乖得像个刚出生的小猫,高傲又可爱。

    阿花大抵是第一个这般觉得缃缃的人,她自觉将自己带入了姐姐的角色,怎么看缃缃都像她妹妹。

    见缃缃只用了一半就放下了调羹,她摇了摇头:“不行,婆婆说你这些都得吃了,不然恢复得慢,这药膳对清除你的寒症也有好处。”

    缃缃并不言语,只是略带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阿花也就不再多言,端了那药罐舀了一勺喂到了缃缃嘴边。

    许是面前人的模样太过认真倔强,也许是她看着力气太大缃缃自觉推脱不过,便张开了嘴。

    这汤并不太好喝,里头的药草味太浓,还有一点涩。

    肉不必吃,配着的山菇阿花却是“逼”着她用完。

    待一罐见底,缃缃撑得胃有些不舒服,想起来走动走动,阿花又摁着她的肩膀给她摁了回去:“你腿伤不轻,不能动,靠椅子上,晚点我抱你上床。”

    阿花收了食盒,又按着婆婆的话去给慕容沇换药。

    又连着三天如此。

    待第四日阿花来时,用过了那难吃的药膳,缃缃便将雕刻好的木章递给她,并用有些蹩脚生涩却极其好听的方言道:“拿给婆婆,这信物。”

    阿花有些震惊:“你怎么会说这里的话啦?”

    “一点点。”

    “那我现在说话你都能听懂啦?”

    “慢一点可以。”

    阿花还是很震惊,拿了信物就喊着婆婆跑了出去。

    这对阿花来说好像是一件特别涨面子的事情,不出一个时辰已经是全村的人都知道了。

    原因着言语不通未曾来的村民,也有好奇缃缃的跑来看她。

    第一个来的人是阿花的好姐妹唤做解篱。

    解篱姑娘的脸蛋和阿花一样,比脸上别处的红,不过她像是爱美些,并无皴了的痕迹。

    解篱也是第一次看见洗干净露着一整张脸的缃缃。她本来兴冲冲的,等一进屋子看见缃缃披散着头发坐在床边的靠椅上莫名就有些害羞得不敢上前。

    “你光跟我说她好聪慧,说和阿梨长得像,但没说她长得这么美啊。”

    “啊?不和我妹妹差不多吗?”

    解篱觉得阿花一定是眼睛有点问题,几乎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区别,她也不觉得像。

    缃缃无法当作这二人不在,只好放下手中的木料,看向站在门框处的两个姑娘:“不进来吗?”

    解篱反应有些夸张地掐了阿花胳膊:“她真会说咱们这里的话了啊。”

    “可不是,我都没教她。”

    “你没教你得意什么。”

    她二人还是不进屋,在门框处扭捏得说着话,缃缃抿唇笑了,便就当她二人不愿进屋,继续专注手里的东西,是个小小的乌龟。

    解篱不敢靠近,一溜烟的跑没。

    连着阿花也跑不见。

    又过一盏茶,门框处变成了三人。

    多了个少年,瞧其年岁,至多十岁。

    这少年大胆些,直接就走到了缃缃跟前:“你唤做什么名字啊。”

    缃缃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想着终于有人来问这个问题了。

    萧是皇族姓氏,自然不不方便说;缃缃是她小字,她也不喜欢生人这般唤她;安宁是封号,像是无什么忌讳。

    “唤我缃缃就好。”

    结果她还是说了小字。

    少年点点头,又往缃缃身前走了两步:“是因为你身上的香气吗?”

    “差不多。”

    少年又想伸手去摸缃缃的头发,被阿花一嗓子喝住,给拖了出去:“你可洗了手,你就去摸她头发,解篱你快把解麒领回去,胆子真大。”

    换了别的人解篱也不觉得有什么冒犯,换成缃缃她比阿花还要恼,直拧了少年的耳朵:“回去就让娘揍你。”

    缃缃当着该是再无旁人来看她了,结果后半下午直到晚食分,村里的人都来了个遍。

    除却还得干活的成年人没待多久以外,门口那七八个孩子已是盯着她看了一下午了。

    缃缃还没被人这般直剌剌的当“猴”看过,不喜归不喜,可村民的眼神也让她生不起什么厌恶。

    这一日后,来照顾她的人就从阿花一个人变成了三个人,多的那两个便是解篱解麒这对姐弟。

    婆婆自省了力气也不管,解麒照顾慕容沇还方便些,阿花也就随了他去。

    天色灰蒙蒙的,下起了雪,鹅毛般大。

    缃缃盖着被子,只露了个脑袋出来,她看着躺在身侧睡得好似安详的慕容沇,忍不住道了句:“为何你还没醒?”

    缃缃从被子底下伸出手滑着床铺钻进了慕容沇的被窝,他的被窝很暖,她伸手碰了碰他的手掌,也是温热:“明天就要腊月了,难不成你要拖到年关吗?”

    如果不是婆婆说他身子已是无了大碍,缃缃都觉得慕容沇是不是就会这么一直睡下去了。

    没醒的缘由,婆婆只说了句:“他太累了,没睡够。”

    缃缃声音小,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是有多累呢...这么久都不醒...时日本就不多...”

    随着雪越下越大,缃缃的气息逐渐平稳,因她睡着自然也听不到身旁人的气息乱了额角还沁出了汗。

    慕容沇做了个梦,是他父亲在战场上的的背影。

    只有立于马上的背影,还有无处不在的厮杀之声。

    他不知为何心里发慌,大喊着:“父亲!”

    可无用。

    兵将的尸体如同巨山一样堆叠。

    他的父亲被无数箭羽刺穿了身体。

    将军傲骨。

    慕容沇便看着他父亲身陷囹圄,自刎于马上,从其脖颈处洒出的血糊住了他的眼睛,再然后,画面一转,成了上京。

    所有人都在说是他父亲是怕获罪才自戕。

    所有人都在说是他父亲之过丢了九州。

    所有人都在说他是,败将之子。

    慕容沇是受着侮辱进的皇城。

    城楼上破空而来的箭刺穿了他的肩胛骨。

    痛意将他唤醒。

    他抬头看城楼上那墨绿色的裙摆正随风拂动。

    从此慕容沇将安宁公主萧允慈放在了心上。

    恨着。

    慕容沇发誓要让萧氏为父亲的死付出代价。

    那条路好难好难,难到生死都已无法消弭恨意。

    慕容沇踏上城楼那日了却了心愿之时,心里却发躁,并不痛快。

    直到看见她自持骄傲地站在城楼处,站在尸体旁,他就知道自己的恨意源头在她身上。

    来自她当年那含着侮辱的一箭。

    慕容沇记得那时人人都说皇帝仁慈,会好生待他,加之父亲一向效忠,他便强行压了心中的恨,想着就那般过一生。

    是她,用那一箭破了他对萧氏的忠。

    父亲慕容垣也好,他慕容沇也罢,只不过是皇族萧氏眼里一条好用的狗罢了。

    所以慕容沇破城那日扛着安宁公主去了正大光明殿,他是在龙椅上,强行要了她。

    那时殿内大门紧闭空无一人,地上的尸首还没来得及处理。

    那尸体都是萧氏的无能之辈,皇帝皇后,宣王,还有安宁公主的丈夫,秦顾之。

    慕容沇逼着安宁公主跪在龙椅处,他则从背后拥住了她,每一次动作换来的畅快熨贴了他心中的恨。

    安宁公主被毁掉了高傲自尊,嘶叫哭喊的凄厉和她柔软白皙的身子对比,让慕容沇迷恋上了这种感觉。

    他被恨意折磨了太久太久。

    久到真真切切用最原始最可怕的举措才能缓解这恨意。

    慕容沇掐着安宁公主的腰,直到她不堪受回头一刻,对上她的眼睛,慕容沇心口忽然裂开了一个大口子。

    灼人的火焰从心口处弥漫将他包围,画面又变成火海。

    她又是一箭刺来,刺破了他本能拉住她的手。

    “缃缃!”慕容沇大喊。

    她的眼睛迸发着生机,决绝地撞进了火海。

    慕容沇心口似碎,一口血吐出,他看着屋舍倒塌惶然无错。

    直到被玄羽救出,他瘫坐在地上,黑发尽白。

    无人敢上前,慕容沇抬起手,抽出了手中的箭。

    血从手心滴落,将梦境湮没。

    窗外雪簌簌下着,吞咽着万物杂声。

    慕容沇醒了,听着身侧平稳的呼吸,他一时有些不敢侧身,直到心绪稍缓,才转身看了身边的人。

    慕容沇伸手把两个人的被窝理成一个,将缃缃拥到了怀里一刻,亲了亲她的发间。

    那动作,小心翼翼。

    无言已胜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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