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为什么会这样以为呢?”冬妮娅好整以暇地盯着保尔,“实际上我以为我出现在这里,您自然就明白了。”

    保尔没有接话,只淡淡道:“图曼诺娃同志,把锨拿起来,站回队伍里去吧,别学这个胖水牛的模样。请原谅,我不知道他是您的什么人。”

    羔皮帽身材高挑,肩宽腿长,跟胖绝不沾边。他看保尔盯着冬妮娅目不转睛,还说着这样近乎挑衅的话,简直气疯了:“太放肆了,那我现在告诉你,我是她的丈夫,她是我的妻子,请注意你的眼神!”

    他示威似的拉过冬妮娅的手:“咱们走,这个拉查隆尼真叫人受不了。”

    拉查隆尼是意大利语,穷光蛋的意思。

    保尔冷笑了一声,目光扫过冬妮娅洁白的长筒套靴:“如果我是拉查隆尼,那你就是还没断气的资本家。我劝你们别留在这儿,前两天土匪还来光顾过。”

    他转过身,拒绝再交流,拖着那双烂套鞋,啪嗒啪嗒走远了。

    冬妮娅是在傍晚铲雪收工后才找到机会跟保尔单独说话的。他拄着锨,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保夫鲁沙,你现在的样子好落魄啊。”

    保尔回过头,就看到冬妮娅双手抱臂,眨着眼冲他笑,神态一如往昔。

    好像有什么酸软的东西一瞬间击中了他。本来铲了一天的雪,他已经非常疲乏了,现在好像灵魂也要跟着脆弱了一样。

    “图曼诺娃同志,新婚快乐。”他语气冷得没有一点祝福的温度。

    她听到这话笑了,笑得非常肆意,神采飞扬,和记忆里的冬妮娅分明不一样了。是婚姻重新给她带来了笑容吗?保尔不确定地想着。

    他对冬妮娅的印象停留在了黄昏。第聂伯河滚滚流过,落日的余晖颤抖着给河水染上最后的昏红。冬妮娅撑着桥边的栏杆,不肯看他,然而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忧伤的。她的声音轻得像是要飘散在风里:“难道我们的友谊就像今天的落日,这样结束了吗?”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冬妮娅,你应该很清楚,原来我很爱你,直到现在,我也可以重新爱你,只要你愿意跟我们站在一起。我不是从前的保夫鲁沙了,我对曾经为了你的眼睛坠入悬崖的自己感到十分羞愧,冒生命危险只能是为了伟大事业的奋斗,绝不会是为了姑娘的眼睛。若你认为我应该先属于你,再归于党,那我只能是个叛逆的丈夫。因为我一定要先属于党,然后才属于你和其他亲人。”

    他能清楚看见冬妮娅的侧脸,她的两眼噙着泪水,凝望着第聂伯河,一句话也不肯再同他说。她是那么悲伤,却又那么抗拒。

    保尔小心地揽住她的肩膀,低声说:“我们的队伍里也有许多优秀的姑娘,她们忍受着种种艰难困苦,肩负着残酷战争的重担,她们的文化水平也许没有你高,但是同样是心怀理想的战士。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呢?你说我们对你不友好,可是那天你打扮得像是要去参加资本家的舞会,你说你不愿意穿那么脏的军便服,这只是害你的虚荣心。你有勇气爱上一个工人,为什么不肯接纳工人阶级?”

    然而冬妮娅已经一言不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开口。他不再说下去了。

    离开的时候他回过头,还能看见晚风轻柔地吹拂她栗色的长发,夕阳钟爱地吻过她含泪的双眼。第聂伯河奔流不息,远处的游轮疲倦地升起白烟,发出“嘟——”的悠远长音。那张脸依旧是年少倾慕过的美丽容颜,却不再有当年的惊心动魄。然后在记忆里,迤逦淡去。

    直到今天。

    “图曼诺娃同志,您过来就是为了嘲讽我这一句的吗?”他调整好了心态,淡淡道。

    冬妮娅叹了口气:“您倒是尖锐得一如既往。”

    保尔愣住了,已经很久没有人用尖锐形容过他了。自他坐上前往卡扎京的火车,谢佩托夫卡的时光就离他远去了,然而再次想起,好像还有什么在温柔牵动着他。

    眼前是熟悉的那双蓝眼睛:“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

    她重新用回了你字,退开了两步,身后是个布袋子。

    “这么冷的天,对自己好一点吧。这么拼,要是真生病了,还谈什么未来呢?”她用沉静的目光看着他,“我回去了,或许也没有什么机会再见面了,愿你今后平安顺遂。”

    地上的袋子里装的是精制的黑色大衣,里面还有围巾绒裤以及毡靴,全是崭新的。

    保尔抬头,看见冬妮娅裹紧了围巾,慢慢踩着积雪离去。那双洁白的长筒套靴因为干了一天的活儿,已经沾了污痕。远处的人声好像模糊了,只剩下这片静谧的天地,厚雪被踩开的碎裂声渐行渐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

    冬妮娅生了一场病,寒冷与高热在她身上交织。

    那是一场异常真实的梦,好像她真的在西伯利亚的寒冬里走过了一遭。

    窗外阳光灿烂,花园里的树木在和煦的暖风里尽情舒展花叶,让她获得了一丝慰藉。

    听说做这样的梦是在启示未来。冬妮娅素来任性,她不觉得跌落阶级的塔妮亚不能结交,也不觉得贫穷的保尔需要保持距离,然而梦境将少年人之间平等的友情狠狠撕开。

    越往后走,越不是一路人。

    她可以怜悯,可以帮助,可以偶尔屈身,却难以彻底融入到普罗大众里去。

    你愿意一辈子像你看到的那些穷人一样,无穷无尽的做活儿,活成大海里的一滴水,放弃一切属于自己的特权吗?

    不,我做不到。

    冬妮娅在高热的谵妄里好像听到内心有人在质问她。她想认真思考,却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在纠缠凌乱的思绪里心想,原来我的怜悯是这么高高在上啊,我所谓的同情其实只体现了我的卑劣。

    这些尖锐的拷问伴随着高热的痛苦,默默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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