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街道两侧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路上一片安静,只能听见马车“哒哒”的马蹄声。大概两刻钟的功夫,马车停了下来,车夫的声音自前方传来:“小姐,我们到了。”宋颜掀开帘子蹦下车,脚下刚一站定,便感觉到正前方吹来一阵凉爽的风,她眼神向远处看过去,只见不远处,一池湖水倒映着两岸的垂柳,湖面一片宁静,今夜月色被浓重的云遮住,湖面没有反射光亮,显得更加深沉。且周遭空旷,罕有人烟,是一个独处的好地方。

    温桓一袭红衣坐在池边一角,单支起左腿,一只手撑在身后,另一只手单手拿起身旁的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

    “一天下来,竟然还没累。”

    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散在头顶。温桓没有回头,又仰头喝了一口酒,抱怨道:“应酬罢了,没劲啊。”话音刚落,忽然一阵风起,将他的衣服下摆吹起,绛红色在这黑夜中并不能看清,可宋颜仍然觉得自己能感受到这衣摆被吹向何处,她伸手,将鼓起的衣摆按回原位,向他摊出手掌问道:“我的呢?”

    温桓朝她脚下抬了抬下巴。

    宋颜才发现那小酒坛不知怎么被她踢到了脚下。她半撑起身子捞到手中,拔开红盖子,仰头喝了一小口。

    夜里的风还有些凉,星星疏疏朗朗的挂在天上,偶尔闪着微弱的光。

    温桓自顾自地喝酒,他不说,宋颜也不问。两个人在这空旷之地推杯换盏,天地间时不时响起二人酒坛相撞的声音。

    “我想要到军中历练。”温桓忽然幽幽开口道。

    宋颜的酒量不好,刚刚几口酒下肚有点上头,头脑便不灵光起来。听了他的话之后整个人很明显的愣了一下,好像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

    她转过头探究地看向温桓,对方目光平静而笃定地看向湖的远方,没有丝毫犹豫,宋颜知道,这个时候的人无需任何劝说,他只需要一个人帮他想解决办法,而不是告诉他是否有应该做这样的选择。

    “温伯父如何能让?”

    “我偷偷走。”

    “去哪?”

    “我曾和魏远征老将军见过一面,他说只要我想去,他随时收我。我如今已年满十八,不想再耽误时间。”

    宋颜这才明白温桓今天叫她出来,和她商量的是多么大的一件事。离家出走对于世家子弟来说绝不单单是自己的事情,还对家主权威的挑衅,更是让整个亲族跟着丢面子,成为各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她不再和他打趣,正色道:“桓哥哥,你要想好,从温侯府出去,可是再没有回头路,你若不创出一番功绩,恐怕再也没办法回这临安。”

    投奔魏远征,相当于直接和温家断绝关系,他再无机会回头。

    温桓默然,他也知道,踏出温家一步,就再也不能受温家庇护,无论往后如何,只能自己负责。酒坛中的酒再次被送入口中,烈酒辛辣,辣得他胃里像烧火。

    可是从军是他自幼以来的梦想,他不想为了世俗加在他身上的条条框框动摇自己的内心。

    “可想好了何日动身?”

    “没想好,日日有人跟着我,我逃不脱。”

    宋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刚刚一直沉闷忧伤的氛围顿时被打破,她喝了口酒,没忍住嗔怪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是要我替你想离家出走的法子。”

    温桓见她笑得眉眼散开,也不由弯起嘴角,紧绷的神经随之放松。他握着手中的酒坛和她的碰了一下,眉峰落下,又恢复往日随和的样子,颇感歉意道:“确实还要麻烦我们的女诸葛。”

    宋颜装作很有难度的模样想了一会,忽然灵机一动道:“我母亲即将临盆,百日之时,我会让父亲摆个宴席,到时候人多混杂,或许可以一试。”

    “我也是这样想的。”

    宋颜摇头叹道:“昧良心啊昧良心,我那个弟弟真是可怜,还没出生就开始被人算计。”

    温桓跟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大事谈过,酒还剩余,两个人又就着剩下的酒天南海北的聊了一会儿,这一聊不要紧,等到宋颜回到家中才懊悔万分地想起来萧明还留了功课。

    今日留的是抄《诗三百》,宋颜回到家时已近子时,她从小门溜进去,怕吵醒嬷嬷,只得蹑手蹑脚偷偷点起小蜡烛。

    今晚怕是又要熬夜了。

    铺开纸,狼毫笔尖吸满墨汁,她提笔,还未落笔,眼眶先是一阵酸。

    她和温桓自幼一同长大,宋家无男,她又是宋家长女,许多期望都落在她的身上,她没有同胞姐妹,母亲对她又一向严苛,便无人可以倾诉。当年温侯指着温桓让她叫哥哥的时候她不曾想过,那个看着并不健壮的男孩真的护了她这么些年。

    黢黑寂静的室内,小小的蜡烛摇曳着微弱的光,烛泪滴落,似在惜别。

    能拜到魏远征老将军的门下再好不过,魏远征征战多年,赢过的胜仗难以计数,他带的军队说一句所向披靡也不为过。有他的指导再加上温桓的能力,创出自己的一片天指日可待。

    这是客观的想法,因为主观来看,宋颜一点也不想让温桓走。刚刚怕他难过,她强忍着没有流眼泪,她不想成为诸多阻碍他的原因之一,再为他增加心里上的负担。

    可如今夜深人静,自己一个人对着幽微的烛火,万般情绪再难压抑。

    宋颜不是没有想过为什么温桓对她这么好,即使父亲和温侯是至交,温桓对她的好让宋颜觉得,就算自己有个亲哥哥,也做不到如此。

    或许她要感谢当年那场意外,让她因祸得福。

    温桓不是长子,原本在他上面还有一个由妾室所生的哥哥,不过因为那个女人出身低下,诞下的孩子又天生体弱,在那场意外发生不久后便惊悸而死。他在时温桓与他可以说是形影不离,因为体弱,那孩子经常因为需要静养而不能去学堂,温桓下了学堂便会直奔他的住处,为他讲今天所学知识。待他去后,温桓更因悲痛在灵堂哭到几欲昏厥。温侯恐他伤心,暗中告诫温府众人不得再在温桓跟前提起,久而久之大家也不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存在。

    宋颜对他的印象也很是模糊。她只记得当年那场意外,原本那次她和那个人、温桓还有几个世家子弟约好去爬山,恰好一个冬天的修养调理,他自觉体质渐好,也想趁着机会出去活动活动。

    当时众人爬到山顶,皆已疲惫,谁知就在休息间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个黑衣蒙面人,一片混乱中,宋颜感觉背后被人推了一下,下一秒腹部一阵疼痛,跌进那个人的怀里,她瞬间昏了过去。后来宋颜才知道,她是替他生生挡了一剑。

    她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接连几天都困得要命,眼皮上像有千斤之重。等到终于有力气睁眼,却看不清眼前具体为何,只能看到一个熟悉的银色背影,她想开口,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等到宋颜能撑起身子坐起来的时候,温仁远在宋府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下面的一番话。

    “今次多亏有颜儿在,才保全了犬子的一条命,颜丫头,你以后便也是我温府的女儿。”说着把站在一旁的温桓拉了过来,“这臭小子你以后就当亲哥哥用,有什么事找他就成。”

    宋颜脸色还有些苍白,刚刚起身的动作扯了伤口,没忍住咳了两声,站在一旁的温桓被他父亲推着递过来茶水。

    宋颜接过来微微颔首道:“谢谢。”

    她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一样脸,觉得这样很委屈他,没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她就被塞给他做了他的妹妹,成了她必须保护的人之一。

    站在一旁的宋崇听了温仁远的话笑道:“老温,你这是连女儿都要和我抢了?”

    “什么叫抢?我又没要她跟我姓温,不过无所谓,她姓什么以后都是我温府的人。”

    于是从那以后,宋颜便多了一个哥哥。

    宋颜的伤养了好久才好,这期间她听说那个人自那日受了惊悸,没多久便去了,温家正着手给他办丧礼。她伤未痊愈不能当场,于是托了宋家去的人带了话,聊表自己的遗憾。虽然她和那个人根本不熟,可在命运的安排下替他挡了一剑,谁知他还是走了,她第一次觉得,万般事情竟是如此不如意。而后来她又听说温桓大病了一场,再见时,肉眼可见的整个人瘦了一圈。

    这件事没有查下去,有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好在没有人员伤亡,那边的人估计是想给温家一个警告,再追究下去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宋颜知道,虽然旁人瞧不起那个人,但是温桓对他这个哥哥却极为敬重。

    他的这个哥哥虽然身子很弱,可是脑袋极为聪慧,过目不忘不说,看待问题鞭辟入里,一篇策论洋洋洒洒,所作文章是被人拿来私下偷偷反复誊抄的水平。温桓对他这个哥哥,不仅仅是当做榜样,宋颜见过温桓看向他的眼神,可以说是奉为神祇。

    宋颜想,大抵是温桓和他哥哥感情太过要好,她挡的那一剑再怎么说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必然深觉亏欠,所以才对她这般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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