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迎亲那日,吴郡的大街上早就挤满了人。世家贵族联姻常有,但是像谢、宋两家这样几乎是南国最鼎盛的两个世家联姻,如今却甚是少见,再加之二人的身份——一个是有“南国翘楚,世家表率”之称的小谢侯,一个是自幼深得宠爱,又是临安温氏名义上的女儿的宋家嫡长女,这样地位的两个人联姻,更是少之又少。这场婚礼不仅是他们二人的婚礼,更是谢家与宋家两个家族的联姻。谢侯加冠成家,宋家首嫁女,这两人都是拿出去能代表两家颜面的人,两家必然要办得十足十的排场。于是京城众人无不想凑个热闹,一睹京城中难得一见的盛况。

    谢徽因为之前年少,不想太过招摇,一直深居简出,而今已然成年,既撑起谢府,又成了当今圣上最信任的人之一,今日成亲,必然是风姿俊逸。后来宋颜从别人口中听说,当天谢徽满面春风地骑在马上前去宋府迎亲,一路上不知迷倒了多少未出闺阁、偷偷跑来观礼的小姑娘,还好娶的是宋颜,若是娶的是某个家族地位不高的,说不定谢徽半路上就要被人捉了做女婿。宋颜听完并不觉得夸张,只是有些遗憾自己没能一睹当日他意气风发的样子。

    婚礼办得繁盛,礼节自然也多,一路流程下来,宋颜折腾得骨头都要散架子,好不容易等到进屋后,她被扶着在床上坐下,屁股刚挨到床的边缘,盖头蒙面,直接迅速仰面躺了下去,步摇甩到脸上都懒得拨开,一旁的仆人见状纷纷有些惊讶,又不好说什么,便都低下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芷芜知她疲惫,也没再说什么,况且她觉得谢侯比起要一个坐立端庄的新娘,更想要她舒服。

    长久以来僵直的后背终于有了支撑,宋颜躺在床上长舒了一口气。

    舒服,这床真是太舒服了,下一秒长久以来没有弯曲休息的腰部传来一阵阵痛,她闭着眼睛侧过身,手掌轻轻按摩着腰窝。卧房隔音很好,她听不到远处宴厅喧闹声,静谧的氛围下,躺在谢府柔软舒适的床上,宋颜第一次想家。

    夜晚的窗外,月光皎洁,屋内灯火通明,宋颜闭着眼睛,冰冷的泪水从两颊滑落,落进她的颈窝,她抬手擦干,尽量克制此时想家的思绪,她还不能哭,盖头没有掀,礼没有行完,若是谢徽见到她因为嫁过来哭花了脸,或许心中也会不是滋味。纵然他们二人已然达成协议,可没有人愿意在成婚当天娶一个流着眼泪的新娘,他或许还会想,她到底对这场婚姻是有多不满意才会在成婚当日哭。

    她这样想着,忽然盖头一掀,眼前一片光亮。

    谢徽俊逸的一张脸在上方出现。

    他今天喝了一些酒,有点醉,双颊泛起微红,往日冷峻的脸上添了几分风情。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像抚摸一幅画一样替她擦眼泪。因为喝了酒,一只手撑起来的上身不稳,散下一半的头发摇摇晃晃,尾端的发丝扫过宋颜的脸,扫得她内心一阵乱跳。她怔怔地看着他,脑中一片空白。

    谢徽在她的注视下将眼泪小心翼翼地擦干,之后没再多说什么,很疲惫地她的旁边躺下。

    他躺下的瞬间,宋颜生出一种肩上的担子被人挑去一半的感觉。

    两个人静默地不知躺了多久,宋颜躺着躺着困意上头,在她眼睛闭上之前,她还记得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没有换。

    谢徽起身换好衣服,然后将床上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抖下去,转头问道:“你睡外面还是里面?”

    “外面吧。”她也跟着起身去换衣服。

    谢徽听了便很自然地盖了被子躺进里面。

    宋颜脱掉婚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时候,床上的谢徽已经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今天成婚大半部分都是靠他应酬,之前的筹备工作也都是他亲力亲为,这段时间确实累坏他了。她蹑手蹑脚地将蜡烛剪灭,轻轻掀开自己的那床被子躺了回去。

    她刚刚困意上头,本以为自己闭上眼睛就能睡着,可现下真的脱了衣服躺在床上,却不怎么困了。

    人不困的时候就想乱动,宋颜无论用什么姿势都觉得不舒服,一不舒服就想翻身,可又怕总是翻身将谢徽吵醒,所以只敢小幅度地轻轻动作,从正面翻到侧面被她拆解为三个动作。

    “有心事?”黑暗中谢徽骤然冒出的声音吓了宋颜一跳。

    他不是睡着了吗?

    宋颜尚未分清刚刚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的是谢徽在说话,于是鬼使神差地撑起身子想看看他到底睡了没有,谁知道手臂因为刚刚一直被压着一阵酸痛,没撑住一下子跌倒在谢徽的身上,摔得谢徽也吃痛,轻扯着嘴角“嘶”了一声。

    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好了,就算谢徽刚刚没醒也被她这一下给砸醒了。

    宋颜吓得慌乱得要从他的身上起来,谁知道刚刚酸痛的手臂还没有缓和,她又一次摔在他的胸口上。

    这一次摔得重,结结实实地磕上她的半边脸,她疼得差点要流眼泪,也顾不得起不起身。

    谢徽默不作声地将她慢慢扶到一旁,然后翻身下床点了蜡烛,捧着她的脸左右瞧了一会儿,确定表面没什么事后,伸出手轻轻按了按她刚刚磕到的地方,问道:“疼吗?”

    宋颜摇了摇头。

    他检查一番感觉没什么大事,放回蜡烛坐到她身旁无奈地问道:“你要干嘛?”

    这一番折腾,更折腾得宋颜清醒不少,她暂时清醒的头脑知道现在解释什么都没用,装可怜才最有用。于是捂着一边脸委屈地摇头。

    “刚刚问你有心事,你也不说。”

    “也...也没什么。”她继续磕磕绊绊地解释道。

    “那就是有什么。”谢徽一副坦白从宽的表情看着她。

    她知道没办法糊弄他。

    之前跟他读书那阵也是,她的什么都瞒不过谢徽的眼睛,所以她很少在谢徽面前扯谎,反正最后都能被看穿,只是他想不想说破的问题。

    “我就是觉得这辈子唯一一次嫁人,有点太惨了。”宋颜盘膝坐在床上,说话的时候没有看他。

    她确实觉得很惨,唯一一次嫁人,却不是享受,满心都是怎么应付了事,包括后面的掀盖头,她也没有期许地等待,也没有看向自己未来夫君时,爱恋又娇羞的眼神,他们两个甚至连合卺酒都没有喝。

    谢徽闻言默不作声,良久,问道:“那你想怎么办?”他不知道她是对自己不能拥有一个全身心投入的,圆满的婚礼的遗憾,只当她是后悔嫁给了他。就算这样,他问她想怎么办也不是置气。

    是啊,她想怎么办,她又能怎么办,婚是她自己同意结的,人也是她自己选的,她现在又在这里挑三拣四,自己跟人家说了“君子协议”,谢徽自然在没人的时候便如之前那般对她,都是她自己要求的。

    “你之后如果有喜欢的人,我会放你走。”谢徽重新躺下,转过身背对着宋颜,在黑暗中轻飘飘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听见他这么说就知道是误会她了。

    他听见她在背后小声的解释,心中动了动。

    “我就是怕你们谢府规矩多,我做不好...”

    “有我在,你怕什么。”他没有给她说完话的机会。

    有我在。

    宋颜已经多久没有听见过这三个字。

    她在宋府忙得前后神魂不知的时候,在她担心自己将要进宫束手无策的时候,她的身边都不曾有人和她说过这句话。

    黑暗中,有一股暖意从脚下升起,她觉得浑身都有些暖。

    睡着前,她抱着被子喃喃道:“不过你们谢府床还挺舒服的。”

    *

    第二天宋颜还是照常早起,叫来芷芜梳妆的瞬间,芷芜甚是惊讶地看着她精神饱满的一张脸。

    大婚第二天能起得这么早的,宋颜应该是头一个。

    宋颜坐在梳妆镜前,看见一向干活利索的芷芜站在她的身后迟迟没有动手,看着她的眼神像看怪物。

    宋颜即便对那方面的事情懂得少,长到这个岁数也多少知道一些,于是刻意轻咳了两声,装作自己不知情的样子。

    “小姐。”芷芜缓过神之后一面给她梳妆,一面颇为担忧地问道,“姑爷是不是...是不是不行啊?”

    在门口想叫宋颜吃早饭的谢徽刚要敲门,闻言脸色一沉,僵在半空中的手没有落下。

    “啊?”宋颜表面疑惑,内心狂笑不止。

    以往都是谢徽捉弄她,终于等到今天让她找到机会,可不能轻易放过。她转过身,神情严肃,压低着声音眉头紧皱道:“这事千万别跟别人说。”说完一副怕芷芜不明白的样子又补了一句,“我怕他听见了伤心。”

    “夫人。”她话音刚落,便听见谢徽叫她,屋内的二人登时住嘴,“该吃早饭了。”

    她忙应道:“马上,这边弄完我就过去,你先去吧。”还好她刚刚说话的声音不大。宋颜在心中暗自侥幸,不然她们两个刚刚的谈话要是被他听了去,指不定他要怎么处理了她。

    谢徽在门口温柔道:“那我先去等你。”

    *

    宋颜梳妆完毕搭着芷芜的手缓缓进了膳厅,还在吃饭的谢徽见她来立刻放下手中的碗筷,走过去从芷芜手里接过宋颜。他一只手搀着她,一只手放在她的腰窝处揉了揉,用正好屋内仆人都能听清的声音关切地问道:“夫人,腰还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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