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公子。”她恭敬回礼,略带歉意地微笑道,“不知您今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公子恕罪。”

    “谢夫人客气了。”郑白枫欠了欠身,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道,“我今日前来,是为了宋小姐一事。”

    宋颜闻言心跳忽得加速,为了不让对方察觉,她搭下眼帘,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故意放缓节奏。茶喝了半杯,心情才稳定些,于是嘴唇微张,状似惊讶道:“哦?为了思妹?”心中猜测的答案即将被揭晓,宋颜反而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郑白枫点点头道:“前几日宋小姐在街上替我挡了失控的马车,自己不幸受伤,我想宋府正忙着照顾她的伤势,便没有立刻过来添乱。这几日听说宋小姐伤得很重,想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的上忙的地方。”

    宋颜脸色沉下来看了他一会儿,手中拎起一旁的杯盖又放下,寂静的屋内发出瓷器相撞沉闷的“叮当”声。

    郑白枫看着她手上的动作,没有明白是什么意思。

    最后一下,宋颜将杯盖重重放下,然后忽然抬眼,直直看着他问道:“郑公子,旁的我们先不谈,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和宋思,之前是不是一直有联系。”

    见他似乎想解释,她没等他开口先道:“郑公子不必解释,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即可。”

    “是。”他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宋颜面色铁青,五脏六腑像是呛了一口水一样闷得难受,深黑色的瞳孔微微放大,潜藏的巨浪暗涌,凝眉看向郑白枫的眼神既愤且怒,又极为不解。她之前猜测的一切理所当然地连接到了一起,在脑海中如画卷般清晰展现,却又像是绳索将她紧紧捆住。

    宋思啊宋思,她闭上眼睛,短暂的黑暗带给她一瞬间的平静,然后长叹了一口气睁开眼,平静地看着郑白枫道:“郑公子,我忽然想起府内有些急事需要处理,还要麻烦郑公子改日再来,十分抱歉。”她并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撂下一句之后,没等他起身自己先行破门而出,直朝着宋思的屋子走去。到了门口,想都没想两掌狠狠用力拍开门,冲上前一把抓起床上的宋思,看着那一双永远失去光泽的眼睛,半是痛心,半是恨恨地问道:

    “值得吗?”

    宋思彼时只着了一件单薄的中衣,因为刚刚痊愈而身量消瘦,被宋颜拉起来时像是被吊起来审判的囚犯,满面皆是惊恐,一时不知道宋颜在问什么。

    宋颜见她不答,以为她还在演戏,眼底添了丝厌恶,没留情面挑明道:“废了一双眼睛也要嫁进建业郑氏,值得吗?”

    宋思的领口攥在宋颜的手中,仰面对着她,忽地短暂地笑了一下,这笑容像是由海底升起的泡沫,在接触到海面的瞬间破裂,继而泡沫中饱含的支离破碎的凄楚却四下漫散在脸上。

    宋颜尚未理解这笑中的含义,自顾自地说道:“就算嫁过去,你又怎知后半辈子是福是祸,还是无论福祸都无所谓,只要能嫁进郑府就行?如果郑白枫待你不好你又该如何?如果他妻妾成群,你没了一双眼睛,又怎么能斗得过她们?宋思,凭你的容貌学识,嫁一个真心喜欢,待你好的,即便身世低了一些,快快乐乐过一辈子不好吗?”

    宋思听到她说“快快乐乐”四个字的时候再难忍住,不由笑出了声。

    她收起自来找她时便故作柔弱的神情,恢复了一贯的冷淡,眼睛虽看不到,从眼角中也能泄出寒意,她摇了摇头颇有些嘲讽地叹道:“长姐啊长姐,你又怎么能理解?”

    “我亲眼见着宋慈一步步沦为这个局面,你要我怎能不后怕?你是临安宋氏的嫡长女,是临安温氏名义上的女儿,母家是暨陵齐氏,长姐,你如何能懂我们这些庶出的苦?我们打出生就不被人待见,是世家中没有人瞧得起的出身。你知不知道,几乎无时无刻,我都在算计如何为自己谋一个未来。”

    宋颜怔怔地望着她,手上的动作一松,宋思跌落回床上,几缕头发飘到眼前。

    宋思冷笑了一声继续道:“快快乐乐?你好容易就说得出口这四个字,可你知道吗,‘快乐’二字于我们这样的身份而言有多难,你如果每天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体面的活着,又怎么能轻松地说出这两个字?”

    宋颜被她质问得哑口无言。

    宋思说得不错,她根本未曾了解过她得处境,又怎么能如此草率地评价她的选择?她是何等的傲慢,这样故作了解、居高临下的批判,她有什么资格?

    她在宋思的质问中节节败退,溃不成军,最后逃离时,只能灰头土脸地留下一句:“你权且好好养着,少了什么尽管开口,我得了空再来看你。”

    *

    因为待在宋府便会让宋颜不自觉想起宋思质问她时冷漠凄厉的一张脸,在脑海中怎样也挥之不去,她也就没再宋府停留,提前回了谢府。

    自那日被宋思问过之后,她心中一直郁结难解,回到谢府,竟是想都没想,径直去了谢徽的兰轩。

    她回来之前提前同谢徽打过招呼,只是谢徽没想到,宋颜刚一回来并没有先回自己的镜春阁,而是来他的兰轩,不由心尖像滴了花蜜,有一丝丝的甜意。

    宋颜进门连声招呼也不打,直接坐到桌前双手垫着下巴,一脸颓唐地趴在桌子上,随意得像是在自己的房间。

    谢徽自她进门便用余光关注着她,见她像猫似的窝在桌子上,嘴角扬了扬又迅速收回,正了正身像是刚发现她一般从不远处半放下书卷瞧了她一眼,然后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有心事?”

    宋颜闷在那不说话。

    谢徽也不催,放下书卷走过去坐到她旁边,一甩袖子两手搭在膝盖上,目光柔和地看着她。他今日只用了支玉簪绾起一半的头发,衣袍宽大松垮,显得整个人安闲又自在。

    她趴在桌子上没有理他,良久,侧过头有点委屈地看着他,蹦出一句:“我是不是运气很好?”

    谢徽看着她的样子,联系这几日宋府发生的事情,也能猜出个大概。

    还是这个样子,一门心思对别人好,自己被骗了也不知道,他想提醒她有的时候转转脑子再做事,话到嘴边看着她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又尽数吞了回去。算了,大不了以后多在她身边护着些。

    “怎么这么说?”

    他指尖挑起她额前的碎发,温柔地掖到耳后,拇指指腹按在她的眉心,揉开紧蹙着的眉头,再沿着她的眉骨摸过。

    宋颜垂着眸子,眼睛小幅度地眨了眨,下巴磕在手臂,好像很累似的停住没再说话。谢徽也没催,好像刚刚两人并未说过话一般陪着她沉默。

    静默许久,她才缓缓开口道:“其实也...也没什么,就是今天突然想到,你说我一出生就是宋家嫡长女,母家又是暨陵齐氏,我虽然没有哥哥,但是我想就算是亲生哥哥也未必能像桓哥哥一样对我这般好,这样看来,我运气也是极好了。”

    “所以呢?那又怎样?”她话音刚落,谢徽便接着问道。

    “就...也不是谁都像我运气这样好,感觉,感觉上天还挺不公平的吧。”她说的是实话,但这种话从自己口中说出还是有炫耀之嫌,于是将头埋了埋,有些不好意思。

    “宋颜”

    “嗯?”她愣了一下。

    “看着我。”

    “嗯?”

    “看着我。”谢徽重复了一遍。

    “上天给了一个人什么,也要拿走什么,从来都是公平的。”

    宋颜不甚明白地看着他。

    “你是嫡女,府里的事情少不得是你在操心,如何在各个世家中周转平衡是你与生俱来的任务,还有你的婚姻,如果不是嫁给我,成婚的对象起码也要和宋家势力相当,至于是否是自己喜欢,应该不会很重要。”

    “我的意思是,其实你也牺牲了很多。”

    千万般滋味煞时涌上宋颜的心头,她看着谢徽半天说不出话。

    嫡长女要承担的责任她从出生开始便知道,她也从来都接受,接受着接受着,也就习以为常。不能泄露情绪,凡事要以大局为重,不能给宋氏丢脸,这些她都刻在了骨子里,她也知道,别人也是这样过来的,她不是被特殊对待的那个,所以没理由吭声。只是她没想到,他看见了,看见了她的隐忍,她的牺牲,而不是像旁人一样,也觉得应该。

    “所以能嫁给你,也是我的运气好。”她忽然抬头望向谢徽,眼中盛满笑意,好像山涧间愉悦奔腾的春溪。

    谢徽被她看得心跳加速,眸中闪动,他清楚地察觉到脸颊有发热的趋势,微微别过头错开了她灼灼的目光。

    一束光由窗户透进来,一半打在宋颜的侧脸,一半斜照在两人中间,谢徽只觉得对面金光熠熠。

    “谢徽。”她的声音穿透光亮,悠悠扬扬落在他的耳蜗。她似乎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两个字念的轻轻又重重,像是提线的木偶上上下下。

    “嗯?”

    “没事。”宋颜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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