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郑白枫如约又至。

    宋颜没想到他言出必行,不似一些世家子弟推诿责任、忘恩负义,心中对他的好感也跟着上升了些。

    之前为了保险起见,她曾向谢徽打听过郑白枫。

    宋颜开始其实并没有想将宋思的事情告诉谢徽,毕竟她心里面还有一种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态。可谢徽在和她的对话中,分明是已经知道事情始末,感叹于他的“神通”之余,也就不好再隐瞒。

    好在谢徽对郑白枫的评价颇高,说他宽厚温和,正直善良,宋颜听后更是放心了些,觉得把宋思交到他手上,或许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谢徽瞥了她一眼便知道她在打什么小算盘,忍不住提醒她道:“现在的问题不是他人怎么样,就算郑白枫人不错,你又怎么能保证他肯娶宋思?”

    宋颜似乎对此并不甚在意,颇有些志在必得道:“他们二人看上去应该也是两情相悦。”

    谢徽举起手中的折扇敲了敲她的头,用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样子看着她道:“什么时候是不是相爱,是世家联姻的标准了?”

    宋颜如梦初醒,一拍自己的头,直对自己简单的头脑无语。

    “懂了懂了。”她感激地咧嘴朝谢徽一笑,抱拳在胸前道,“多谢公子指点。”

    谢徽嗔了她一眼,道:“但愿谢夫人能想出个好法子。”

    *

    “郑公子。”宋颜抬眼看着他,面上严肃道,“上次你说要谈宋思的事情,那今日我们便开诚布公地谈谈。”她低头理了理袖口,拉起外层绣着月季花纹的袖子盖住大半只手,然后看着他缓缓道,“你可知,宋思为了你,没了一双眼睛。”

    郑白枫有所耳闻,在家中已是非常自责,并下定决心要对宋思负责,他本就是带着十足十的坦诚来的宋府,也做好了若是宋府对他不善,他一并受着的打算,只是宋颜再提起此事,他又想到这样一个妙龄少女因为他失去双目,此后生活未卜,自是愧意更深,低下头不敢看向宋颜的眼睛。

    “我没想到竟会如此。”

    “不过还请谢夫人放心,宋小姐是为了救我才会如此,我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

    “哦?什么交代?”宋颜挑起一侧眉毛看着他。

    “如果...如果宋小姐愿意,我愿意娶她做我的妻子。”他一向保守内敛,内心里总觉得这种事情不应该这样放在台面上讲,生平第一次明晃晃讲出这样的话,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宋颜听他这样说,内心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起码郑白枫的态度是明确的,他是愿意娶宋思的。至于他是否同家中长辈商量过,其间郑府会不会有人出来横栏一道,都可慢慢计议。

    她于是接着摸他的底细。

    “此事你可同家中长辈商量过?”

    “尚未,不过这点夫人不用担心。”

    宋颜看着他,总算是体会到当时她同谢徽说“他们二人是真心相爱”的时候,谢徽是怎样一种心情了。

    郑白枫估摸着是看出了她的质疑,很认真地继续解释道:“我知道此事非儿戏,不过请夫人放心,我郑白枫不是个喜欢推脱责任之人,答应宋家的,我势必会做到。”

    宋颜见他如此,也放了话。

    “好,郑白枫,我今日也把话说清楚,阿思虽然不是正室所生,可放眼整个宋家,也只有她最贴我心,就是母亲生前也对她甚是喜欢,几次有收到膝下和我作伴的意思,只是接连发生了一些事情耽搁了,没有成礼,可是在我心里,早就已经把她当成我一母同胞的妹妹,她出嫁,宋府会按照嫡女的身份去办。”

    她拿嫡女做筹码,也赌上这一局。有她在,宋思他郑氏是娶定了。

    郑白枫虽涉世未深,也知道宋颜说的话分量几何。

    “那还请夫人安心等待,过几日我会请媒人来说媒。”

    *

    送走了郑白枫,宋颜转头去了宋思的房间。

    宋思现在由人扶着已经能下床小范围地活动,她身上的伤恢复得很快,只是眼睛一直没有转好,眼前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像用一张无边的黑布遮上,半丝光亮都透不进来。

    她自己倒是不觉得怎样,从失明开始便努力适应着看不见的生活,宋颜几次站在远处瞧她奋力站起身走路又因为磕绊摔在地上的样子,心中既是觉得她自讨苦吃,不值得同情,然看着她白皙身体上一块块青中带紫,又是心中不忍。

    正午刚过,宋思睡了饱足的午觉之后正坐在床上缓神。

    她比刚受伤的时候圆润了一些,凹陷的脸颊也长了些肉,整个人精神焕发,丝毫没有受到失明的干扰。听见有人前来,她朝人声的方向微微扬起头。

    宋颜看了她一眼,言简意赅地陈述道:“我今日同郑白枫商量了一下,他承诺娶你为妻,你出嫁,我会按照宋府嫡女的身份去办。”

    “他看上去很喜欢你。”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宋思默然着没有说话。

    如果不喜欢,宋思,我相信以你的实力利用他的怜惜,也足够让你在郑家立足了。

    “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以后的路,要你自己一步步走了。”

    她临走前最后扔下一句话。

    宋思,希望你可以得偿所愿。

    *

    宋颜结婚的时候是由暨陵齐氏派来的几个懂礼节的姑子婆子们操办的,毕竟是宋谢两家结亲,关乎两个家族的脸面,处处细节都差不得半分,等到了宋思这里,排场虽没有那么大,礼数却仍要周全,只是这回没理由从齐家借人,前前后后只能宋颜一个人忙,一连几个晚上她都累得趴在床上直哼哼。

    谢徽推门而入时见她这副模样,皱着眉头问道:“怎么又累成这样?我派给你的人手不够用?”

    宋颜将脸埋进被中,伸出一只手摆摆道:“不是,你派过来的人倒是机灵能干,可是他们又不懂婚俗,主要是很多事情交给别人做我不太放心,总想着自己多盯着些。”

    “知道的你是嫁妹妹,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嫁女儿。”

    “话不能这么说。”宋颜一边说着一边从床上一骨碌翻过身,双手托腮道,“宋思已经失去了一双眼睛,郑白枫又答应娶她,我一定要让她风风光光的出嫁,不让郑家的人看不起她半分。”

    “唉。”她长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你这样一说我还真有点不是心思。虽然我不在宋府,可她走了还是感觉心里空落落的。虽然看样子郑白枫应该是个好人,但我还是怕她过去受欺负。现在嫁过去一个妹妹就这样,以后有了女儿,还不知道要操多少心。”

    谢徽听见“有了女儿”四个字的时候,抬眼看了宋颜一眼,然后低下头,不易察觉的弯了嘴角。

    *

    宋颜几乎是拿出了压箱底的宝贝给宋思准备嫁妆,足足有十辆马车。陆央珏后来有一次提起嘲笑她差点要把整个宋府搬空,宋颜当时横了他一眼,不屑道:“宋府家底殷实,这点东西不至于。”

    陆央珏笑得更甚:“呦呦呦,装,接着装,看最后肉疼的是谁。”

    等到礼成之后宋颜清点才发现,确实...送的有些多啊。

    肉疼,委实肉疼啊!她手中拿着账单,面色凄惨,心痛得连饭都搁置在一旁。

    谢徽瞧了她一眼,加了一块排骨放到她的碗中问道:“怎么,肉疼了?”

    宋颜没想到他只看着一张纸便能一下猜中,瞪着眼睛看向他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猜的。”谢徽扒了一口饭进嘴,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猜她的心思从来都不是件困难的事,“你手头如果不够用,就从账房支,记我头上。”

    虽然知他是好心,宋颜听后还是连忙摆手道:“那可不行。这是谢家的钱,我给宋思办嫁妆怎么能花谢家的钱呢。”

    谢徽闻言夹菜的手顿了顿,眸色倏然暗下来,眼睛刻意眨了两下之后便没再继续说话,一直到吃完晚饭都保持沉默,最后走的时候淡淡扔下一句“我吃饱了。”叫人摸不到头脑。

    宋颜盯着他的背影半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拉过旁边的芷芜,指了指谢徽的背影小声问道:“他不会是生气了吧?”

    芷芜忖度了一会儿诚恳地点点头:“我看像。”

    “啊,因为什么?明明刚刚还好好的。”宋颜不解,牙齿咬着筷子想了想,猜测道,“估计是觉得我太能花钱了吧。”

    谁娶了个大手大脚的夫人能不头疼。

    她打算明天借吃饭的机会再向他解释一下,表明自己不是那种喜欢乱花钱的人,而且她从来到谢府之后,确实很少因为自己的事情支出,她和谢徽只是名义上的夫妻,花人家的钱总归不太好。

    宋颜脑中想着今日时间已晚,明日再解释也不迟,就没着急。等到第二天早上醒来躺在床上发呆的时候,芷芜忽然推门匆匆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床前,眼神悲戚。

    “怎么了?”她揉了揉眼睛,支起身子。

    “小姐,宋府那边传来消息,老爷...老爷怕是....”

    宋颜猛地起身,站在地上的一瞬间,险些没有站稳,芷芜赶忙上前搀着她坐下。

    “去备马车,快去!”她急声催促,几乎是将芷芜推出门,然后自己坐在座位上摇了摇头,强制唤醒头脑。

    宋崇是晚饭后病情突然加重的,此前毫无征兆。随侍的仆人说是刚吃过晚饭,不知怎么就咳上了,宋崇及府内诸人都以为和往常一样,没太在意,直到后来越咳越严重,没有停止的意思,最后几次竟带了血,众人才吓得要叫大夫。宋崇立刻抬手制止。

    他自知大限将至,这个病能够拖到现在,已经实属幸运,他知道自己所剩的时间不多,与其等着大夫诊断,不如将时间留给重要的人。所以他强吊着一口气,只等宋颜回来。

    如果最后不见宋颜一面,他总是不能放心。哪怕如今宋颜已经嫁为人妇,在他眼中,她也还是那个被罚之后梗着脖子不低头的小女孩。

    他知道自己夫人不喜欢这个女儿,便想尽了办法找别人护她,温家,谢家,他几乎为她筹谋了两个最大的世家做背景,只为了填补缺给她的一份爱。

    *

    宋颜进门的时候,看到床上的父亲,几乎立刻会意,整个人扑到床边,紧紧握住宋崇看见她之后颤颤巍巍伸出来的手。

    父女二人对视的瞬间,千言万语,却都知道不用开口了。

    宋颜看着父亲消瘦的面孔,眼眶通红,含着的一汪眼泪将落不落。

    宋崇想她坚强,不喜欢看她哭,她便强忍着不哭。

    “颜儿。”

    “父亲我在。”她凑到宋崇翕动的唇边,努力听着他在说什么。

    “临安宋氏...交给...交给你了。”宋崇用仅剩的最后一口气,交代给宋颜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其实如果不是因为宋颜是女孩,她会是继承宋氏最合适的人选。

    最后的最后,他没有将宋家托付给任何人,而是交给了她,甚至是只给了她。

    宋颜知道这是何等的信任,也知道自己将面对的是一个多么巨大的任务和多么沉重的责任。

    她从今往后,无论走到哪里,肩上都将有一个卸不掉的担子。不过无妨,她会倾尽自己的全部力量守住宋家。

    宋颜看着父亲撒手人寰,没忍住掉落的几滴眼泪被她用力抹去。她很想放声大哭一场,但她不能,她知道,门外宋府的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安排,现在轮不到她伤心。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众人均知这是宋崇的最后一刻,都守在门外,见她出来,忍不住偷偷抬眼,想通过观察她的表情推测宋崇的情况究竟如何。从屋内出来的宋颜对着一干人先冷脸扫了一圈,吓得想从她脸上捕获信息的人全都收回目光,安静地低着头等她发话。

    她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最后定在宋豫的身上。

    宋豫站在人群中,因为担心而眼中泛红,但能看出在尽力隐忍地压下去。

    自从那件事之后,他似乎一夜之间长大,再不似往日般淘气,走起路来成熟稳重,连季管家都惊讶于他的转变。

    “宋豫,随我来。其他人先在这里等着。”她留众人在原地,独独先叫走了宋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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