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豫听到后惊讶地抬头看了宋颜一眼,默默地从人群中撤出跟在了她的后面。

    一路上,他几次想开口,看着宋颜的背影,又都吞回腹中。

    他知道该告诉他的时候,她自然会说。

    宋豫自那日之后,好像一刹那理解了宋颜。她的选择,坚持,权衡。

    从背后看宋颜的时候,能看到她单薄的背影。这样瘦弱的肩膀,是如何挑起这么重的担子。

    这个时候宋豫便想在她身边替她分担一些,哪怕一点点就好。

    此时宋府的其他人还在宋崇的屋门前等着,只有他们两个出来。

    这样他们便和其他人不同,或者说在宋颜心里,他是和宋府其他人不一样的,起码在这样大的事情面前,他是值得信赖的。宋豫满是愁云的心裂开了一条缝,一点光亮透了进来,伤感的情绪之下,冒出些许兴奋,像是水底升起的气泡,在触到水面时又瞬间破裂。水花四溅。

    他忽然快走了几步,走上前和她并排。

    宋颜只顾着挑个空屋子同宋豫快说几句话,没注意到他悄悄从后面走了上来,无声无息,恍若平常。宋豫支起左眼偷瞄了宋颜一眼,见她没有反应,以为她是默认了他的行为,心中暗喜了一下。

    两人拐了几个弯,最后进到宋颜的房间。

    进门的时候宋颜在前,宋豫却没有直接跟着进来。他先是停在门口四下看了一圈,确定没人跟过来后退了半步将门轻轻关上,这才转过身看向宋颜。

    宋颜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像是经由某种长期训练而烙在身体内难以磨灭的痕迹。宋豫原本澄澈见底,浅溪一般雀跃狡黠的目光中蒙上一层隔绝的纱,外面是茫茫大雪的隐忍与沉静,内中有什么却看不见了。他长高了很多,身姿挺拔,骨骼拼命地生长撕扯着筋骨,也扯掉了往昔的灵巧矫健。棱角逐渐分明的脸下,金丝绣的忍冬纹在墨蓝底色袍子上闪着光。

    宋颜上前一步,抬手理了理他的衣领,拇指拂过金色的忍冬纹。自那件事情之后,两人虽未明说什么,却都心照不宣地刻意避免见面,其实主要是宋颜,她实在不知道要以怎样的态度面对宋豫。

    “阿豫。”她轻轻唤了一声,眼中尽是心疼。终于知道为什么季管家好几次不无欣慰地同她说瞧着宋豫成熟了许多,这样鲜血淋漓的成熟,她瞧着都觉得痛。

    宋颜好几次都在想,如果不是生在宋家,他或许不必受此磋磨,可以和心爱之人同归。之前的事情虽说是逼不得已,然时至今日,宋颜对他仍是深怀愧疚。

    宋豫不愿惹得她再伤心,妥帖地收起悲戚,温和地看着她“嗯”了一声,道:“长姐你说。”

    宋颜看着他,眸中半是未褪的怜惜,半是毫不动摇的坚定道:“我们之后有一场硬仗要打。”

    接下来办丧礼,招待前来吊唁的宾客,还有最重要的......

    “我明白。”宋豫眼眶仍透着红色,却很坚定地点点头,怕她不信,又重复了一遍道,“我明白。”

    宋颜惊讶地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忽然之间像是大厦崩塌般一把上前抱住了宋豫,眼中的泪止不住地流出来。

    “长姐,我在,别怕。”宋豫拍了拍她的后背。

    *

    宋崇去世是大事,不仅皇上亲自前来吊唁过,朝堂上有权势的没权势的,受过恩惠的想要得到恩惠的,还有与宋家交好的各世家都派了人来。

    府中只有宋颜一人主事,忙得简直团团转。谢府那边,谢徽叫人带了信,并派了些人手帮她。

    宋颜本来还想推辞说不用,没想到几个人来了之后直接干起来,做事利索得力,她就又不想把人送回去了。

    陆央珏和陆央瑰也分别写信前来安慰她,陆央瑰言语间很担忧她的情况,陆央珏的信倒是很短,不过看得出措辞了很久,只是最后的成果还是将他的别别扭扭展现得一览无遗。温桓的信很长很长,涓涓流水般流进宋颜的心中,滋养着她因这段时日的辛劳而日渐枯萎的心。

    几位叔父自然也闻讯赶来,灵前装模作样的伤心了一会儿,然后头七刚过,便张罗着商量继承人的事情。

    四个叔父两两面对面坐在下面,宋颜虽辈分小,但是嫡出,又代行父职,故而坐在上方。

    四叔父年龄最小,却最先开口,一盏茶都等不及喝完,急匆匆地开口道:“我看大家都不说,那我就先开这个头。”

    “大哥走了,这宋家也得有个主事的人吧。”

    “论理,大哥不在,自然由其嫡长子继承,只是宋豫尚未成年,让这么个小孩子接管宋家,怕是有些不妥吧。”二叔父接道。

    “谢侯当年也是年仅十三便接了吴郡谢氏。”宋颜淡淡道。

    四叔父闻言不由嗤笑道:“那是谢侯,谢夫人,这天下有几人能同谢侯相提并论?”

    宋颜被他呛了一道,暗自吃瘪,不敢再轻易开口。

    “其实让宋豫做家主也不是不可以。”一直没说话的三叔父适时的插了一句。

    宋颜听到尚有转机时眼睛登时亮了。

    “只是他身边还需有个经验丰富的人辅佐,关键时候替他把把方向,以防有什么大的疏漏。”

    宋颜心中又是一沉。辅佐宋豫的人,选好了是有指导辅弼的作用,选不好,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大叔父接过话茬问道:“那由谁来比较合适?”

    话说到这,众人又都不说话了。

    堂下诸人无一不想占抢这个位子,却又都知道“枪打出头鸟”,怕成为众矢之的,于是纷纷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静候他人的反应再做谋划。

    辅佐宋豫这件事,既是个好差事,又是个烫手的山芋。宋豫判断能力尚不健全,在此之前又因为很长一段时间顽劣,故极少代表宋家办事,若有事情,宋颜未出嫁前一般交由她去办,她出嫁之后,便是管家同她商量后,再将想法一五一十传达给宋豫,后者就按照宋颜交代分毫不差的去做,好在一直没遇到什么大事,宋颜考虑周到,宋豫也就没出过什么岔子。

    以宋豫的能力,是绝无可能自己支撑起临安宋氏,说到底大多数事还要靠这辅弼之人裁决,只是他总有长大的一天,之后这权力如何在两人之间划分,还要看宋豫的想法、心智如何,若他甘愿做一个傀儡,权力下移,自然美事一件,若他不愿,便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是以临到决策之际,大家一做权衡,便都萌生了些许退意。

    宋颜见他们不说话,开口道:“我看叔父们尚未有人选,不如我毛遂自荐一下。”

    几位叔父闻言纷纷看向她,四叔父眼中讥讽,三叔父看了她一眼便收回,若有所思,二叔父一副懒洋洋无所谓的模样,大叔父眼神犀利,面上没有太多表情。

    说实话,事情能不能,她心里也打鼓,只是事关宋府前途,她不能不尽力一试。

    她微笑着依次看了坐在下面的四位叔父,内心像打鼓,面上仍旧平静而温和地娓娓道:“叔父们也知道,世家间都讲究个联盟,我的身份地位各位再熟悉不过,这南国几大世家,我与临安温氏、陆氏的关系世人皆知,吴郡谢氏是我夫家,我的母家是暨陵齐氏,齐氏又和恒山傅氏有姻亲关系。若是由我帮衬宋豫,那这些世家看在我的面上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她一口气说完,然后顿住笑了一下,颇为惋惜地继续道,“如果不是我,那我就不能确定他们同宋家的关系要走向如何了。”

    宋颜知道,如果这个时候只谈自己的能力,是镇不住这帮老狐狸的。况且一个人的能力何须自述,只看他做过的几件事也能推出个大概来。

    果然,听了宋颜这话,原来想要坚决否定的宋颜的几位叔父脸上一番考量之后逐渐和缓起来,宋颜一看自觉有望,立刻乘胜追击道:“况且宋豫也算是我一手带大,他的脾气秉性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由我来帮衬其实他最合适不过。”

    “可是现在你已经不姓宋了。”三叔父看着她,不紧不慢地反驳道,“你姓谢,谢宋氏。”

    宋颜内心“咯噔”一下。

    她光顾着稳住宋豫的位置不被外人架空,却忘了这最最重要的一件事。

    她现在已经不是宋家的人了!

    三叔父的话分明是在告诉她,她连争抢的资格都没有。

    宋颜强装镇定地思索了一会儿,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无疑是糟糕的,却能解燃眉之急。

    她不愿如此做,拼命地想将这个念头压下去,可在一个人想不出其他法子的时候,仅有的念头,甚至这个念头还是眸中捷径,就会像中空的瓢,按下又浮起。

    于是这个想法在宋颜的脑海中再也挥之不去。

    “如果我还是宋家人,各位叔父是否就肯让我辅助宋豫?”

    大家相互看了一眼,没有人拍板,最后还是由大叔父发话道:“这是自然。”

    “好那我答应你们,三日之后,我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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