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烟花接二连三地在空中绽开,密集的声响掩盖了来人的脚步声,以至于宋颜竟毫无察觉。

    谢徽静静站在她的旁边,怀中也有一盏莲花河灯。

    他换了鸦青忍冬纹氅衣,月白直裰,头发半束,显得人松弛很多。

    耳边冬夜里的风声传来,冻得她打了个寒颤,口中呵出的哈气化作一团云雾飘在两人之间。宋颜不知怎么,理智告诉她不要做过多的纠缠,脚下却怎么也挪不动位置。谢徽没看她,蹲下将河灯放进水中,站起身也合上眼,面色虔诚一如当年。

    她立在原地默默地看着他的侧脸,一双眼睛在熟悉的面庞上徘徊,像是一名丹青客,要将面前人的面孔分毫不差的临下来,是以眼睛肩负着观察与记忆的重任。

    “砰”地一声,头顶恰有一朵烟花绽放,靛蓝色穹顶之下,宋颜忽然间很想知道,谢徽会许什么愿——她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谢徽没有,或是想办法得不到的。

    站得有些久,冷风一茬茬地灌进来,脚底冻得有些直,宋颜小幅度地跺了跺脚。许过愿后的谢徽缓缓睁开眼睛,转过头正对上她不曾移动过的眼神。

    其实他不用看也能感受到,带着点震惊,些许探寻,澄净剔透,黝黑的瞳仁闪着莹光,永远奕奕有神。

    宋颜没想躲,可是真的和谢徽目光相接的一刹那仍是没来由的怯了,终究睫毛颤动着垂下眼睛,微微转过头。

    除夕之夜,河岸边上的两个人各怀心思,平静的河面上,两盏相似的河灯缓缓游弋,随着波纹荡漾了一下,然后乘着疾来的风向远处飘去。

    “谢侯怎么也来放河灯?”宋颜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像是刚缓过神一般收回停在水面上的目光,转过头平静地问道。

    “宋小姐不是也来?”谢徽看着她头上别着的青玉银簪,不答反问。

    还是老样子,不想回答地就往别人身上推。宋颜勾起嘴角,有些无奈的叹息道:“女儿家总是有那么多东西想求,求了这个又想要那个,偏偏自己没什么本事,要么靠夫君施舍,要么靠神佛保佑,我如今这样子,可不是只有一条路子能选?”说完觉得有些冷,拉着两侧的斗篷边向前合了合。

    谢徽听她说“靠夫君施舍”几个字的时候,目光冷下几分。

    宋颜见他不搭话,也不愿开口自找没趣,便说道:“谢侯若是没什么事,我便先回去了。”

    谢徽仍是不说话,却在她转身的时候,伸手拉住了她。

    宋颜不解地看着他。

    谢徽顿了顿,终究是放下刚刚的不悦,语气和缓道:“离子正还有好一段时间,你一个人回去总也无事,不如一起去喝点茶。”又怕她因为自己刚刚冷漠的态度拒绝,压着性子补了一句:“去吧。”

    黑暗中,宋颜看不太清谢徽的表情,但不难想象他说话时对她的无可奈何,笑意不自觉在脸上漫开,暖手抄中的手很小幅度地交替着搓了搓,口中不忘揶揄道:“除夕夜,去喝茶?”

    谢徽搭眼看见白色的暖手抄耸动的样子像兔子在吃草时蠕动的三瓣唇,知她心中打的算盘,颇为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不留情面地还嘴道:“刚刚那杯酒看来宋小姐还未喝够。”

    宋颜讪讪,跟在后面不再说话。

    两人没同车,宋颜让自家马车跟在谢家的后面,再行没多会儿,车夫便在帘外恭敬地告知宋颜到了位置。

    除夕夜,哪还有茶馆看着?就在下车前宋颜心中的怀疑仍未消去,等到亲眼看见眼前红蓝相间的茶馆幌子,才确定这茶馆确实开着。

    因为除夕夜和位置稍有些偏的缘故,“远姚”茶馆门口甚是冷清,若非挂了幌子,实难看出开门。

    宋颜跟在谢徽的后面走了进去,脚刚一踏入门中,一阵暖风扑面,在这冰天雪地的除夕夜中,竟和煦如春风。屋内的装饰亦十分雅致,古董名画,并不输京城中那些高品级官员经常前去议事的茶楼。屋内尚有三五桌滞留于此的旅客,或一人自饮或二三人同桌品茗,倒还有几分热闹。

    这个时候仍在外的,多半是异乡人,因为公务等缘故不得返乡,却又不想去酒楼随大众熙攘,遂选于此地或是独自或是聚众消磨孤独。

    然一人有一人的孤独,一群人也有一群人的孤独。

    “谢公子,宋姑娘。”

    宋颜正环顾打量着茶馆,忽听背后有人唤她和谢徽,于是转身沿着声音来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柜台一侧的布帘被一只柔荑般的手轻轻拨开,一袭青色曲裾难掩其身段玲珑,眼中的媚气被梳得整齐的坠马髻压下不少。

    宋颜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一样颇有些惊讶道:“令姚?”见她含笑点了点头后又惊又喜,扭过头看向谢徽道,“这是?”

    “这是我开的店。”令姚自行解释道,“之前在醉花楼赚了点家底,但还不够赎身,想着死守着家底也没个日子能出头,谢侯便建议我不如盘下个店自己做点小生意。这店我平常都是交给别人打理,逢年过节没什么事情再自己过来看看。”

    “原来如此。”宋颜笑道,“那今日我们二人为你的赎身事业添砖加瓦。”

    “你们二人先坐,我去后面准备着。”

    谢徽解了狐裘斗篷递给下人,自行在一旁的位子上坐下,宋颜因为刚刚在外面站得冷,还未缓过来,便走到最近的一个炭盆边,伸出两手翘起并在一起,在掌心处烤着火。

    炭盆的火烧得旺,烤在手心暖融融的,感觉五脏六腑的寒气都被驱了出去。

    宋颜掌心温热,便用双手捧着双颊,揉了揉脸。

    谢徽坐在后面默默看着她的背影,绛红白梅斗篷一展而下,脚边的料子因为走路粘着的雪化开而深浅不一,洇开的一朵朵聚着好像簇在一起的墨梅。

    他本来是生着气的,宫宴上见苏奕故意为难她,既想替她解围,又因为他们二人关系的亲密而不快,然这所有所有的感受站在她身边之后便消散如烟。

    他如今只想同她多待一会儿。

    宋颜觉得身上暖了些便径直坐了回去,拿起桌前的茶凑到鼻前闻了闻,移到嘴边呷了一口,不由称赞道:“谢侯的茶叶果然不错。”

    令姚的茶馆能在京城中并不繁华的地方开起来,一部分原因便在这茶上,否则以京城中店铺间的厮杀,她如何能立住脚。而好茶必然有好的供应商,以她的人脉,断没有这样路子,所以帮她的只可能是谢徽。

    谢徽不答,算是默认,然后两个人便都不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谢徽才像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前几日你师父来信,问了你的近况。”

    “师父?”宋颜像是重新燃起来的火折子,眼中闪烁的光熠熠生辉,让她整个人都有了活泛的气息,流光溢彩起来。她满目期许,又隐隐有些担忧,身体不自觉地朝他靠近几分问道:“那你都说了什么?”语速快得尽丢了往日的沉稳。

    谢徽看着宋颜亮晶晶的一双眼睛,像是暗夜中璀璨的琉璃,光泽依旧,一直紧的一颗心也放下不少。

    “我说你很努力,很辛苦。”他按下想揉开她总是频繁蹙起的眉心的手,终于没有忍住,收起了想将她阻隔在外的冷漠,带着点埋怨实则十分心疼地看着她。

    宋颜闻言手中的茶杯一滞,眼眶骤然升起的莫名汹涌的酸涩令她始料未及,连忙低头盖住一半眼睛,眨着眼睛待到眼中的水意缓缓退去,才又抬起头。

    谢徽的话犹如一杆长枪,在她筑起铜墙铁壁外面找准了缺漏,即便是浅浅一刺,她也只有缴械投降的份。

    宋颜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却连一句“谢谢”也说不出口。

    谢徽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跟她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接过她空了的杯子,倒上新茶放了回去。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等到宋颜的情绪平复了些,谢徽才继续开口说道:“过段时日温桓回京述职,你们有机会见一面了。他如今已擢升西戎校尉,近来边关战事紧,往后估计能回来的次数不会多。”

    “西戎校尉?”

    “正四品,很高的官职了,边关升迁的机会本就少,况且他还没有借温家的名号。”

    这个她知道。

    温桓当年从军之前立誓不靠温家的声势,全凭自己的才能升迁,是以刚到军中时,才为中正九品,连个官品都没有,后来还是魏远征老将军以自己的名义举荐,才在军中担了一个五品官职。这五品官职虽来得晚了些,却并未损温桓的名望。因为世人皆知,得魏远征老将军的举荐,比谋个官职要难得多。魏远征老将军行事出了名的严苛,就是已经随他征战多年的褚洮当年升迁时,也不曾得他开口褒奖,是以他肯出面举荐温桓,足以叫世人对这个小将刮目相看,而如今又不过半年时间,他便已再次进用。

    “怎么战事又紧了?北朝那边还是动作不断吗?”

    “北皇想一统天下,如何能太平。如果没有意外,我们之间早晚会有一场大战。”

    谢徽谨慎,几乎从不言而无据,他这样说,战争几乎已成定局。原来都是从父亲和温桓口中听到边关战事,听他们讲的时候,宋颜尚且觉得战争距离她是很遥远的事情,今日从谢徽听到,她才第一次觉得,战争距离她已是这样近。

    她长叹了口气。

    谢徽瞧她满面愁容,又倒了热茶递给她,耐心安慰道:“放心,这都是边关的事情,打不到你府上。”

    宋颜随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实际上,他们二人都不曾将战争放于心上,或是对于自己国家的胜利有着莫名的笃定。只是他们不知,如今的边关已是暗潮涌动,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早已在最初便偏离他们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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