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掌心向上托着竹簪,望着宋颜肩头青丝如绢,鬓发如云,道:“我替姑娘将头发绾上吧,若叫旁人瞧见姑娘在太医院披头散发,怕是不太好。”宋颜没曾想到他心思竟如此细腻,想得这般周到。她平生从未叫男人梳过头发,有些不好意思。然少年并未给她拒绝的时间,四指一拢攥紧竹簪绕至她身后,手指在柔顺的发丝间穿梭,不到片刻便绾成了一个简单的随云髻。

    他的手很柔软,分发抓发时的力道恰到好处,缠绕的时候发丝似与手掌融为一体,没有丝毫的疼痛感,手艺甚至比宋府一些侍女还要好,宋颜抬手摸了摸松紧适宜的发髻,不禁夸赞道:“没想到太医院的太医还有这手艺。”

    少年闻言脸上泛起一片绯红,不好意思地略略低下头道:“以前家里请不起下人,阿姊们的头都是我梳的。”说罢忽的想起什么,又抬起头,两汪清水似的眼睛盈盈望着宋颜,探寻道:“不知宋姑娘的身体可好些?”

    宋颜常日在此煎药,不是煽风点火就是处理药材,为了干活方便,上下身均着麻布料子,袖口挽起,整日素面朝天,却有一种清雅之美。她向耳后掖了掖散下的一缕鬓发,觉得自己这副面孔着实不好见人,不太自信地笑道:“好些了,上次麻烦小秦太医。”见他孤身一人在此,想来心下也不甚痛快,他们二人在此相见也算是一场缘分,便顺带着宽慰道,“今夜大家都去看烟花,留你在守夜,辛苦了。”

    秦南卿好像并不觉苦,摇了摇头笑道:“应该的,我资历最小,别的事情帮不上什么忙,杂活理应多干一些。”他面若桃花,笑的时候像戏台上的玉面小生,文雅至极,眉眼间稚气未退,带着几分青涩的少年懵懂,他盈盈继续道,“宋姑娘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和我说就行。哎呀忘了跟姑娘介绍。”说着有模有样地俯身向前一拱手,“小生吴郡秦氏秦南卿,是太医院的恩粮生。”

    最后一段话,秦南卿只字未提宋颜当日受伤缘由,没有妄加同情安慰,也没有强行去揽煎药的活。宋颜笑着应了一下,心中暗赞其做事懂分寸,说着又想起炉子上的药,怕错过了时辰,指了指砂锅道:“我先去煎药,小秦太医也先忙。”

    说起来,煎药着实是一件苦差事。出于安全考量,药房的炉子处需要通风良好,是以门窗必须大开,时值冬日,冷风呼呼灌进来,若仅是冷还好,宋颜面前的炉火又须得烧热,小锅不断翻上的热气蒸到脸上,加上背上吹的冷风,宋颜处在中间,一冷一热,夹得她好不难受。

    一轮煎好,宋颜添了一罐水进行二煎。正当她浑浑噩噩坐在堂前百无聊赖地拄着头扇风,眼皮将将要搭在眼睛上的时候,眼前的药罐子突然毫无征兆地被一只勾云锦靴蹬翻,满罐的药洒了一地,生生吓得她瞬间清醒。

    宋颜“嚯”地一下站起来,看都没看一把推开“始作俑者”,冲过去想要扶起倒了的药罐,却因为太烫根本扶不住。匆忙间抬起的手臂恰好落在正等着她的手中,苏奕铁青着一张脸单手将人从座位上一把拎到自己面前,根本没有理睬她惶惑愤怒瞪过来的眼神,嗓音低沉,语气冷到极点:“你在干什么?”

    他之所以来太医院,是因为惦记着她的身子,说是养好了,难免伤及内里,新年将至,旧年的疾病拖下去多少不吉利,所以他那边嘱咐手下盯着宴会,自己则提前离席来太医院,准备问问太医有什么可以调理身子的药,结果一进门看见的就是她穿得一身破烂,煎药时困得直点头还在强撑的画面,眼睛顿时闪闪的像有什么东西在烧。

    那罐子药足足花了宋颜两天两夜,现下洒落一地,一滴不剩,一切都要重新再来,她本就累得神魂不知,被苏奕一闹更气得想哭,强咽下不甘答道:“给皇后娘娘煎药。”

    “给皇后煎药的活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了?”

    “我自己想做。”

    “谁让你做的?”

    “没人。”

    宋颜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惹得苏奕脸色愈发阴沉,直想把整个太医院都掀了,她自己却浑然不觉。太医院值班的各太医听到苏奕来的声音早早赶过来,眼见着他气势汹汹的架势,怕问起情况来无人应答,纷纷毕恭毕敬地站在堂下等他差使。

    苏奕知道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耐心被消磨得所剩无几,压着怒火烦躁地向堂下站了几排的医士、恩粮生等随手一指,恰好点到秦南卿的头上。

    “你说!”

    秦南卿面露难色,其他人纷纷低头相互使着眼色,暗自侥幸自己逃过一劫。此等宴会还在守夜的堂下众人大多家世平庸,怕得罪皇后,更怕得罪苏奕,费力不讨好的差事躲还来不及。宋颜一向待人和善,见不得他拿权势逼迫人,走过去挡在他的面前道:“苏大人何苦逼迫旁人?我已经说了是我自愿的。”

    “自愿的?”苏奕一哂,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堂堂宋府的当家主事,在宫里干这种事情。”见她仍是梗着脖子面无表情,丝毫没有反应,怒极反笑,表情阴寒,冷冷道,“宋颜,你对得起你父亲如此这般培养你吗?”

    苏奕果然是苏奕,他太知道什么话能够一把刺中对方软肋,叫人痛苦难耐。宋颜的心猝不及防被他的话一刺,痛得浑身一缩,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她明知道苏奕有意相激,却还是陷了进去,只因她所做一切,初衷均是想让父亲在九泉之下安心。思虑及此,不由委屈上头,鼻内酸酸涩涩,眼眶也跟着红了。

    难道她做的还不够吗?若不是为了宋家,根本何至于不至于在宫中如此忍气吞声。当年宋崇在的时候,她进宫不消说众星捧月,也没人敢给她好脸色看。泫然欲滴的眼泪但叫她生生忍住,若是以前,她定然难过得要狠狠哭上一通,而如今她纵然伤心,也告诉自己不能呈一时口舌之快。

    于是她没有同他纠缠,回身蹲下一片片默默拾起散在地上的碎片。

    苏奕见她扭过头去不搭理自己,还蹲下任劳任怨地干活,刚要发作,忽地却看见她回身的时候,肩膀在微微颤抖,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心中颇有些后悔。他无意如此,只是一进门看到她衣衫简陋,好不容易养好的脸色又变得蜡黄憔悴起来,气得他说出的话不受控制得难听许多。

    就在此时,原本一片死寂的下面,人自觉分到了两侧,苏奕察觉到异动,皱着眉头盯着眼前被留出的一条路。宋颜背对着,对下面的状况一无所知,自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直到宋豫走到她的旁边握着她的手腕将拉她起起来的时候,宋颜略带惊讶地看着他,待反应过来后连忙偷偷在布裙上蹭掉溅在手上的药汤,莫名有点尴尬反问道:“你怎么来了?”

    本以为宋豫会生气自己没有告诉他实情,哪知宋豫看见她憔悴的样子,眼眶一下子红了,脖子上的青筋凸起,牙齿咬得很紧,抿嘴半响,才半张开口,似很用力般从牙缝间挤出一句:“你不是说在宫里有事情。”

    宋颜说谎被抓了个现行,有些惴惴不安,尤其是还被宋豫瞧见这副样子,更是丢脸,她想快些把这个话题岔过去,于是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是啊,这不是有事情。”

    宋豫进屋带来的冷空气由于他的骤然靠近刺激到宋颜的嗓子,她一只手难耐地抓着麻布裙边缘揉搓,努力向下咽了咽,强忍着没有咳出来,也不敢太重呼吸,怕更忍不住。

    苏奕见到宋豫,也没搭理,依旧没有打算放过宋颜的意思,抓过宋颜的另一只胳膊当着宋豫和下面一众太医的面接着反问道:“你不会反抗吗?”

    宋颜两只胳膊皆落人手中,一时竟难以周转。她对苏奕的反问实在懒得解释,他位高权重,有机会有资本讨价还价,怎会理解她的委曲求全。只是可怜了她的功夫,药快熬成了,又得重新开始,再者,苏奕若是娶了永安公主,哪里会有这么多事情,她也不会三番五次找机会把怨气撒在她身上。明明是他惹下的事,永安公主找她的麻烦他非但不内疚,反而倒打一耙,人怎么能如此厚颜不惭,愈想宋颜内心愈是不痛快,索性干脆道:“还不是因为你,苏大人,你当初娶了她不就好了?”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这回轮到苏奕拧着眉头,不明所以。

    “什么意思?”他的纠缠让宋颜也颇有点不耐烦,眼里闪过一丝不屑,“苏大人别装傻了。”

    苏奕被她一句话搞得没头没尾,抓着手臂的手将人拉到面前:“你说清楚。”

    在大庭广众下拉扯,传出去像什么,况且宋豫还在,宋颜拧眉,想要掰开他的手,可是她哪里是他的对手。就在两个人相持不下之时,下面一阵声音冷冷飘上来。

    “谁用得着他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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