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徽当日没有将消息和盘托出,还是后来京城里传遍圣旨,实在封锁不住消息,才被宋颜得窥全部。

    温桓大将军战死,是为国殇。陆央珏投敌,陆家满门抄斩,念及贵妃怀有身孕,暂被禁足于青阳宫养胎,无召任何人不得探视。

    得知全部消息后,宋颜已然顾不得伤心。此刻她什么也不想,只想见见陆央瑰。如今被禁足的妃嫔无诏不得探视,她纵然想见陆央瑰也没用。尤其是现在各宫宫女太监怕皇上迁怒,根本无人愿意同陆家产生任何瓜葛。好在陆央瑰怀有龙嗣,在她生产前,宫里会护她周全。

    一场巨变,不仅牵扯到临安吴郡,更是在全朝掀起轩然大波,原本与陆家交好的世家纷纷割席,陆央珏“叛国”之名愈盛。宋颜只消在大街上走上片刻,诋毁谩骂声不绝于耳,要将她整个人淹没。宫内更是躲不开,原本她受长宁,青阳两宫盛宠,以裕晚为首的一票人都在等着看她何时跌落,好笑上一笑。抓她把柄的人等了也不是一天两天,点点搠搠,背后讥诮,更有甚者,远远瞧着她,便拉着一行姐妹挡在她的面前,眼睛在她的面前眨又眨,笑意盈盈地问:“宋小姐,陆家的事情,你怎么看?”似乎国家的危难在她们眼中排不上数,能够借此机会落井下石才是最重要的。接二连三的变故让宋颜明白,时局大势面前,个人之力多么渺小,心底升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外面的谣言愈传愈盛,她于是不再出门,整日躲在宋府闭门谢客,来探望她的往日旧识也都被拒之门外。在宋府的她变得沉默许多,极少言语,有的时候躺在美人榻上,觉得自己莫名长了许多年岁,有一种不符合年龄的疲惫。

    春雨连绵,一下数日,天不放晴,乌青色经久不褪,像一块不透气的布,罩得临安整个空气都闷闷的。雨丝细细密密,落在身上甚是缠人。午睡后,央不住芷芜的劝,宋颜才走出门到院子里。因为近来情绪不佳,身子也疲软许多,人昏昏沉沉,总是打不起精神。

    如今她进宫不再容易,与其说不容易,倒不如承认是内心恐惧。宫墙外传得沸沸扬扬,宫墙内岂能安生。毕竟涉及南国存亡,卷入其中的温家、陆家,都是自创朝伊始便鼎鼎有名的大家。宫中人多嘴杂,不消细想都知道人言可畏到何等地步,她怕自己承受不住。

    她信陆央珏。就算这份信任中掺杂着一星半点的怀疑——三人成虎,她纵然再信,在证据和言之凿凿面前,很难不产生一点动摇——但她无法忍受任何人谩骂陆央珏。

    *

    谢徽在朝堂上抽不出身来宋府,知她放心不下,替她寻了个进宫的机会。他人没来,叫身边的淮康来宋府传话。

    淮康是谢徽身边最信任的人。他四五岁就随着家里人来了谢府,进来时老侯爷还在,算是同谢徽、谢婉一同长大。此次前来,除带了些朝堂上的消息,末了,从胸口摸出一封信递给宋颜:“侯爷说,要小姐亲启。”

    宋颜低头望着淡黄色的信封,微微一愣。

    都派了人来府里,还有什么事是不能传话的?她一时没明白谢徽的意思,却没再问。谢徽自有他的道理在。

    送走了淮康,她摒退众人,走到西窗边。阴雨连绵的天,今日终于放了晴。艳艳的阳光透过一道缝隙落在宋颜手上的信纸上,斑斑驳驳,宛如水面上的粼粼波光。

    她缓缓摊开信,褐色信笺上,遒劲有力的三个大字似乎尚未干透,她不知谢徽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的这几个字,只是当下望着,忽地鼻子一酸,一股莫名的感动涌上心头。

    从手里接过信时她便在想谢徽会同她说些什么,淮康来的时候只转述了朝堂上的事,始终没有提到谢徽要同她说什么,是以宋颜猜测,他大概把想说的都写在了信中。她原是以为谢徽也不能免俗地要劝她不要伤心,或是告诉她不要担心有他在。

    但没想到,纸上赫然三个大字:信己也。

    他说:信己也。

    谢徽懂她,也信她。他不说让她面对,也不说保护她,他说让她相信自己,他觉得她有能力面对一切。

    春日里的风凉意尚存,一阵从窗户与窗框支起的空隙中钻进来,吹得宋颜手中的信纸“沙沙”作响。她立于窗前,手捏着信纸,望着和丽的春光,莫名觉得勇气倍生。

    她确实该出去面对了。

    入宫不是难事,难的是从宫门口到青阳宫的路。

    几乎人人都在议论此事。负责粗活的下人尤其尖酸刻薄,议论陆家专捡了难听地说,不知是不是刻意要她听见。

    “陆家乱臣贼子,陆央珏为了利益,害了一族的人,真是狠心。”

    “堂堂‘白鹤陆氏’,怎么会,唉”

    “人心隔肚皮,谁能知道。再说了,人家现在是北国人。”

    此情此景,宋颜别无选择,只能静听。但凡她多说一个字,下场可能直接断送了宋家一族。她一声不吭,硬着头皮向前走。耳边的风言风语如同一把利剑,她走过甬道的时候,觉得生生被剥掉一层皮。

    青阳宫自是进不去,门口守着的侍卫至多允许她在宫门口看一眼。好在陆央瑰低调冷淡,受宠时不会门庭若市,想来没落至此,也不会有太多的失落感。

    门口守卫森严,宋颜不想再给青阳宫添麻烦,却始终舍不得离开。站在牌匾下向内深深地望去,目光似要望穿宫墙。她多想陆央瑰能感应到她的目光,出来叫她看上一眼,只一眼便好。她亦明白是自己痴心妄想,人在屋内,又岂能看见外面的情形,况且陆央瑰平素里惯常不愿出门。

    是以行动已然不便的陆央瑰由慧兰搀扶撑着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宋颜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柔和而略带凉意的晨光中,陆央瑰还似在临安时那般,泼墨般的长发垂在腰间,衣裳随风轻轻摇曳,更添了几分素雅与清丽,素色襦裙衬得整个人更清瘦了几分。

    晨光微露,晨起的雾还未散去,二人之间朦胧作一团。空气中湿湿润润,像是刚下过雨。青石砖铺就的道路,在湿润的地面上泛着幽幽的光泽。青阳宫内的树木吐了新芽,有着不合时宜的生机。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陆央瑰的身影在朦胧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柔和。她静静立在青阳宫的正殿门口,是清晨画卷中最为清冷的一笔。隔着一排排青石砖,陆央瑰的目光穿透层层薄雾,与远处的宋颜遥遥一望。

    隐隐约约,宋颜看到陆央瑰淡淡向她点了点头。一瞬间,她眼眶一酸,眼泪险些落下来。她死死攥着手,指甲嵌在手心的软肉中,妄图削弱此刻的情绪。朱红色大门的外侧离她太远,叫她看不大清陆央瑰的表情,只能循着轮廓,描摹她高挑纤弱的身躯和愈发明显的肚子。宋颜望着她的肚子,心中涌起一阵阵复杂的感情——喜悦、担忧、心疼交织在一起。她几乎无法自持。

    眼泪强忍着没有落下,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也向陆央瑰点点头,接着连忙摆了摆手,示意她快些回屋休息。

    陆央瑰望着她,显得那么从容不迫,以一种超乎寻常的冷静与理智,回应了她千言万语般复杂的目光。宋颜原本以为,这般光景下二人相见,定会哭作一团,却忘了,临安的女儿,自是危乱面前毫无惧色。陆央瑰之后也没同她做太多小女儿家的纠缠,不加迟疑地转身回了屋内。她岂会不知宋颜有千言万语想同她说,但现在她照顾好自己,才最能叫她放心。

    青阳宫正殿的大门由此紧闭,陆央瑰转身的一刹,宋颜的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她既安心于陆央瑰的坚强,然她们二人相交至今,心底终究多了一丝酸楚——有关陆家的事,从今往后便都要压在陆央瑰的身上了。宋颜只觉身上的担子千万斤得重,她仰头望着四方的天,长长叹了一口气。如果可以,她真想冲到陆央珏的面前问问他,问问他可不可以回来告诉她,究竟是什么原因?到底是什么,值得他和温桓用自己和一族的性命交换?

    她不会想到,这个谜底会在不久的将来,以一种她全然想不到的方式揭开。只是那时,又是一场震惊朝野的变革。

    *

    从青阳宫转过弯,宋颜尚未刚刚的情绪中抽身,她沉浸其中,无暇顾及旁事,直到距离熟悉的声音近起来,她才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裕晚的声音她有印象,只是今日却多了一重女声,那声音她甚是熟悉,也甚是难忘。

    当年姜少傅送她到临安本就是暂住,一方面想让她受最好的思想熏陶,不落世家女儿之后,另一方面也想让她融入世家,毕竟南陵姜氏起家晚,论资历根本无法与有上百年光景的临安世家相比。

    而她的事,想必在临安时她便都已知晓了,此番回到吴郡迅速同裕晚结盟,宋颜倒是一点也不惊讶。

    姜绥宁她是不怕的,只是她不想在这个节骨眼惹麻烦。刚好一侧有一条小路,看上去冷清些,宋颜想了想,转头便抄小路走去。

    哪知她因为担心被裕晚和姜绥宁瞧见,频频看向身后,顾不上留心前路,结果迎面和同皇后宫中送的宫女撞到了一起。那皇后宫中的宫女原也是为了方便抄的近路,她素日里干活便偷奸耍滑,走路的时候更是心不在焉。二人撞在一起,均应声倒地。宋颜向来不是不负责任的主儿,实在今日情况特殊,她听着声音愈来愈近,匆匆站起来,提起裙子便跑,却没想到背后一阵尖声道:“宋姑娘!这可是娘娘要的,我这要如何回去同娘娘交差?”声音锐利,穿透双耳,其间甚至夹杂着哭腔。宋颜怕裕晚循声过来找她麻烦,直朝她做噤声的手势,后来见这宫女紧抓着她的裙摆不放,牙一咬心一横,准备一走了之。

    哪知腿如灌了铅一样,直把人拖在原地,动弹不得。宋成公在世时待下人一向宽厚,多次教导儿女要礼待下人,切莫苛责,宋颜自幼耳濡目染,亦从未呵斥过身边人。眼下叫这名宫女替自己担过,她实在于心不忍。

    走是走不得了,也不能原地等死,但闻裕晚和姜绥宁的声音愈来愈近,宋颜赶忙拉起宫女道:“我一会儿替你跟娘娘解释,你先陪我躲一下。”

    哪知那姑娘是个死性子,怕宋颜再跑,说什么也不肯走。

    “何人在那?”

    就在二人拉扯时,不远处的两重女声忽地停了,一声喝问从二人背后传来。

    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落下,宋颜背脊一阵凉风。她无奈苦笑,上天既要她受此过,她今日是逃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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