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振飞将贾雨村叫到偏僻处,“听钱兄讲,钱监察写了封信托你带我,是谁家女孩子丢了?究竟是个什么事?”

    贾雨村听他主动询问,便从袖中取出信,“我曾受恩于苏州府甄士隐,他女儿五岁时被拐,如今已八九岁。他于我是再造之恩,怎能不思图报?此次相烦大人,实在惭愧。”又将英莲如何丢失仔细叙来,相貌描述一番,“她眉心一粒胭脂,极好认的。”

    路振飞一目十行看完信,收入袖中,“老弟说的什么话!人口丢失,苏州府不作为,这本在我巡察分内。托番役,咱们还得打点银两。不如这样,我底下有窝点探子,让他们先暗中打听,若有线索,我再差苏州府行动,省的他们推诿搪塞。”

    路振飞比李真级别还高,巡狩地方,大事奏请,小事立决,五品以下的官员,除了府、州、县正官之外,可以径行拿问。

    为了扩大耳目,巡按在所辖地区建立众多窝点进行打探。窝点的探子,上至官吏,下至百姓,甚至还有叫花子。庞大而严密的监视网,让巡按如虎添翼。

    接过贾雨村递过来的画卷,路振飞咦了声,“这女孩倒生的袅娜。”他赞叹道,“想不到你还擅长丹青,这寻访告示,笔画严谨工细,颇有几分仇十洲的品格。王监察家中有仇十洲为这拙政园所作《园居图》一轴,咱们去赏鉴赏鉴,何妨边走边聊。”

    王心一将二人带往兰雪堂,有客陈继儒听说赏画,也加入进来,“那文徵明为王御史画拙政园小景图三十一幅,每次来这园子,我都爱赏鉴一番。”

    一路上古藤奇木蔓蔓青青,羽禽鳞鲤悠哉在水榭溪流。繁香坞杂植牡丹、芍药、海棠、紫璃诸花,幽香袭人。扶栏斜出水榭,小沧浪钓?在意远台下,绿草萋萋,黯绿深浓,柳阴落花成阵。湘筠坞连着桃花沜,修竹连亘,小溪如带,婉转幽迥。

    陈继儒赞道,“窗宜竹雨声,亭宜松风声,几宜洗砚声,榻宜翻书声,月宜琴声,雪宜茶声,春宜筝声,秋宜笛声,夜宜砧声。这拙政园诸景皆备,实在是江南第一园。”

    徐霞客道,“我也曾游过几个园子,这拙政园实在是妙!”

    王心一惋惜,“早些年建时候,那景致才是绝妙,文徵明唐寅等人畅游园中,饮酒作诗,那是何等乐事!可惜被我家祖上一夜豪赌输光,徐家不甚打理,荒废这园子许多地方。我买来时东西园已杂草丛生,几年经营,方有如今。”

    兰雪堂后面青峰峋嶙如笋,云雾缭绕,堂前纵横皆种梅花。一片修竹掩映僧舍,旦暮梵声,时从竹中来。

    众人进入,堂中开阔,中间置一长榻,四周壁上悬挂着名人法帖画卷,依次排开,案上置着瓶砚笔墨,皆是精品。

    那《园居图》横在榻前,方便卧赏。

    徐霞客赞叹,“前人将赏画称为卧游,身在斋中亦能神游宇内。这一室真迹美景,在此蹉跎一生又有何不乐?”

    贾雨村细瞧那画儿,果然疏朗自然,风韵高绝。

    幽远宁静的庭院内,浓荫覆盖槿篱茆屋,树法多而不乱,枝干屈虬多姿,多节而不直,枝伸如双翼,相互掩映。树下岩石堆叠,状如屏障。

    王献臣坐在小墩上与客清谈,一总角小僮侍立在阶下。右侧树阴下,两童子正忙着煽火煮茶。

    左侧溪上叠木为桥,以楹柱承架,溪流转出,层层泻下,溪水不作波浪,却深得水之动态,遇石块转成涡纹,水势之妙渺然而出,桥上一童正捧瓮似汲水而来。

    自古品茗重鉴水,这画中想必正是此写照。

    远处峭壁陡起,用碎笔细皴,枯湿浓淡,粗看似不轻意。山石用笔顿挫有力,或点绿苔,或作萋草,写出园林间的野趣,墨色层面变化多端,以现石块厚重。土质溪岸,极符自然条理。

    山前梅树成片,姿属隽秀,青草绵延,横向侧出,以绿与石青相间染出,色不碍笔。数脉山峦,散见天边,一片朦胧直达天际。

    众人赏鉴了番画面诗词,均称绝妙。行至唐伯虎《海棠美人图》前,贾雨村凝眸细看,一绝色美人眠在落花中,娇慵冶荡,引人遐思。

    那画上题了首诗:

    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

    自今意思和谁说,一片春心付海棠。

    陈继儒笑,“深得神韵。蔡伸一剪梅写美人道,堆枕乌云堕翠翘。午梦惊回,满眼春娇。嬛嬛一袅楚宫腰。那更春来,玉减香消。这画中美人可不是满眼春娇?”

    徐霞客附和道,“近来扬州府有才女冯小青,丰态流动,袅袅似迎烟芍药,有自题诗云,新妆竟与画图争,知是昭阳第几名?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唐伯虎这美人图,倒将冯小青神貌画绝。”

    王心一惋惜,“百结回肠写泪痕,重来惟有旧朱门。夕阳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若真听了老尼的话,出家保命,不通诗书,说不定倒平安此生。一见冯生自云命休,这也是宿世孽缘。岂不闻早慧命薄?也是个可怜女子。”

    陈继儒也叹息,“缩不尽相思地,补不完离恨天。达人悬崖撒手,俗子沉身苦海。这冯玄玄太痴了。”

    “谁是可怜女子?你们在这里躲清静,倒叫我好找!”

    众人朝堂外看去,只见一五十余岁老者拾阶而上,笑容满面。

    王心一忙出去迎接,哈哈大笑道,“你这老东西!怎么才来?昨儿我就叫你早些来,专门请鸳鸯湖酒家做的脆香鳝,你偏没口福!”

    来者呵呵笑道,“我早上整理曲子,一时忘了时辰,多谢好意了。虽然没口福,却有眼福,这画中美人秀色可餐,我多看几眼,也算弥补缺憾。”

    转眼瞧见贾雨村,他惊喜道,“可是雨村?”

    贾雨村上前来拱手,“一别数年,先生还是这样幽默爽快。”

    这老者正是冯梦龙,苏州府人,擅长世井文章,尤精戏曲,贾雨村在苏州府时,常与他相交。

    两人故地重逢,冯梦龙格外高兴,“好,好!今儿我本想托懒,又不想拂了王胡子美意,不想能遇见你,这可真是赏心乐事,今日定要痛饮方休!”

    众人厮见毕,冯梦龙又问谈的是哪家女子可怜,他最好收集情事,听众人谈论,忙询问是谁。

    王心一卖了个关子,“你熟知女子事,不妨猜猜是谁?我给你提示,这才女与你同宗。”

    冯梦龙想了想,指着王心一笑,“这有何难?你们指这画儿闲谈,说的定是扬州府冯小青了。说来纳他那冯通冯公子与我还是同谱。”

    王心一抚掌大笑,“果然是情教主人!你说创立情教,我笑你太痴,这情教还真得你当个掌教主人。”

    贾雨村也笑,“我曾看冯小青有诗云,冷雨幽窗不可聆,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这冯小青若晚生几年,能看到先生按谱定本的《牡丹亭》,岂不是能少些郁郁。”

    徐霞客道,“先生定本的《牡丹亭》,便于用昆腔演唱,真是奇才啊!《游园惊梦》《拾画叫画》等昆曲剧目,我和雨村兄在常熟钱岱钱监察家中看过,在场众人都夸先生大才!”

    冯梦龙呵呵笑道,“那《牡丹亭》是案头之书,非当场之谱,我曾去书汤显祖,他让我放心改,这才有了钱岱家戏班子演奏的本子。”说完叹息道,“千百年来,艳女、才女、怨女,未有一人如小青者。”说罢顺手拿了案上笔挥毫写道,“不须惆怅恨东风,玉折兰摧自古同。昨夜西冷看明月,香魂犹在乱梅中。”

    众人称赞道,“这可是写尽了。”

    王心一大笑,“你在《风流梦》结尾赋诗被汤显祖看了去,他可是嘟囔了好一阵子呢!”

    一直赏画的路振飞奇道,“什么诗?”

    冯梦龙不许王心一讲,笑骂道,“你又拆底作甚?这老胡子,总那么多事。”

    王心一拿起冯梦龙刚用过的紫豪,润了润笔尖,众人看他龙飞凤舞写道:

    新词催泪落情肠,

    情种传来玉茗堂。

    谁按宫商成雅奏,

    菰芦深处有龙郎。

    玉茗堂是冯梦龙的书斋,这龙郎自然是他了。

    王心一继续拆台,“老冯自诩文学才能和音乐修养超过汤老先生,自负至极,那汤老先生也是个傲气的,文人相轻,他让你改本子,也真真有涵养了。”

    冯梦龙哼了声,“我同你说过我总结的词学三法,调、韵、词,三者不应偏废。好本子,应当情真意新,韵严调协,词藻明白,文采斐然,案头场上,两擅其美。《牡丹亭》自是才情无限,只是不适合台上演奏,我改的难道不好?这一二年风靡大江南北,足见我本事。”

    王心一笑的不行,继续搞事情,“你说的很是呢!那你说说,比起李渔,你又如何?”

    李渔乃如州府人,贾雨村在如州时虽公务繁忙,但闲暇时候,颇爱和此人饮酒清谈。

    冯梦龙听他提李渔,满脸赞赏,滔滔不绝道,“李十郎可是天纵奇才啊,为人任侠,意气倾座!他的《闲情偶寄》,以结构、词采、音律、宾白、科诨、格局六方面论戏曲文学,以选剧、变调、授曲、教白、脱套五方面论戏曲表演,比起我的词学三法,讲的更细致明白。《笠翁对韵》浅近易懂,幼儿都能朗朗上口。《笠翁十种曲》中的《奈何天》、《风筝误》、《凰求凤》、《意中缘》,写的真好极了!啊呀,他如何没来?我一直与他书信相交,只恨无缘会面!”

    王心一笑的意味深长,“你俩倒是能聊一起呢。你写《情天宝鉴》,自称情教主人,他写《肉||蒲|团》,道人为情死,而不以情药之,岂人为饥死,而仍戒令勿食。比起来,汤老先生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和你们相比,倒说的不够坦荡了。”

    冯梦龙辩道,“我偏要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人谁不有情?李十郎说的很好,这情意,莫道家法无可施,官威不能摄,就使玉皇大帝下了诛夷之诏,阎罗天子出了缉获的牌,山川草木尽作刀兵,日月星辰皆为矢石,他总是拼了一死,定要去遂心了愿。”

    他揶揄道,“你既瞧过李十郎私书,难道不记得他开篇的满庭芳?黑发难留,朱颜易变,人生不比青松。名消利息,一派落花风。悔杀少年不乐,风流院,放逐衰翁。王孙辈,听歌金缕,及早恋芳药。

    世间真乐地,算来算去,还数房中。不比荣华境,欢始愁终。得趣朝朝,燕酣眠处,怕响晨钟。睁眼看,乾坤覆载,一幅大春|宫。”

    王心一笑骂,“要死,要死!这种自己私底下瞧就是了,怎可拿出来说?你也是个文化人,有失风雅。”

    冯梦龙啧了声,“都是男人,装什么正经?老陈你别缩后面,我早看见你了!老陈还写,西子微颦,将横陈于甲帐呢,那写的才是活|春|宫!”

    陈继儒被cue,一脸无奈,“我总说你话多,你还爱讲话。我说志要高华,气要淡泊,你怎么不听呢?”

    冯梦龙纳罕道,“我们谈情说爱,怎么就不高华淡泊了?王监察,你也别装文化人,我新本子还没写出来,你就托小厮三催四要。现有对证,你别让大家伙瞧这劳什子山水田园画,把你密室门打开,拿出你私藏的唐伯虎《鸳鸯秘谱》,让咱们开开眼界。”

    陈继儒惊奇地问王心一,“你竟有这套书?”

    王心一连忙摆手,“听他乱讲,我并没有的。”

    冯梦龙笑眯眯,“路大人,你代我们拷问他。”

    路振飞笑,“我也想代诸君拷问,只是今日出来匆忙,并未带夹棍镣铐。”

    冯梦龙等人三催四请,王心一扶眉无奈笑,“我拆你场,你揭我底,冤冤相报何时了?罢了罢了,索性博诸君一乐。我也是托人才刻了来,你们既要瞧,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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