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

    伴随着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归鸣一把将身形不稳定女子从水里捞出。

    “一秒?”他一边紧张地呼唤,一边拍着她的背帮她咳水。

    女子却一下倒在地上,双手撑地,低着头,嘴里发出细小的咳嗽声。

    这个反应和之前都不一样!

    归鸣顿时意识到了反常,他蹲下身,扶着女子的肩膀,女子不经意抬头,一瞬间四目相对,却复又猛然躲开目光。

    是乐须臾。

    他当即笃定,眼看女子想要闭上眼睛,他立马扶住她的头,让她被迫看向自己。

    “不要反抗我。”

    他说,在目光交汇的那一刹那,乐须臾的瞳孔逐渐涣散。

    她睁着眼,眼神却木木的,像是患了梦游症,显然进入了催眠状态。

    归鸣搀扶起她,将她扶在单人沙发上。却在起身的时候,瞥见紧邻着窗户的一棵树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头齐耳短发,身材高挑,一身冷感的黑色廓形西装,这不是周俪昀,又是谁?

    但和往常不同的是,她的手心正捧着一只灰扑扑的鸟儿。

    鸟儿看着不起眼,可在她手里乖顺得过分。

    归鸣没想到,周俪昀会在这时候出现,但随后,他见周俪昀忽然冲他神秘一笑,嘴里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开窗。

    他眸光微闪,侧目看了下身侧背对着阳光双目无神的女子,后才拉开了一侧玻璃窗。

    却见,周俪昀忽然放开双手,嘴角勾勒出一抹温柔的笑。

    鸟儿瞬间在她手心飞起,小小的身子一摇一晃地朝窗户飞来。

    它飞得笨拙,憨态可掬,却精准地钻进了窗户缝隙,在房间上方飞旋。

    归鸣看了眼,不明白周俪昀的用意,再度往窗外看去时,却见周俪昀稳稳站在树枝上,做了一个魔术师结束表演的绅士姿势。

    树上的魔术师。

    他脑海中突然闪过这句话,再一眨眼,却见那根树枝上,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金色鸟笼,风将笼上的门吹得前后摇晃。

    随心所欲的走来,又悄无声息的离开。

    一向是周俪昀惯用的方式。

    她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这座洁白的大楼。

    湛蓝的天挂着一轮金乌,云淡风轻,风和日丽。

    小啾啾应该很喜欢这里。

    她微微一笑,随后毫不犹豫地转身。

    刚走出栅门,果不其然,前方站着几名身穿黄色马甲的工作人员。

    她迎了上去,边走,边从口袋里拿出早已偷走的手机,点开短信,发了一条语音过去。

    “晚上见。”

    *

    乐一秒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好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全身上下仿佛只有脑袋能动。

    她也看不见自己,目之所及尽是黑暗。

    直到,一阵熟悉的声音忽然从黑暗的尽头传来:

    “你是谁?”

    “我是乐须臾。”

    一瞬间,她看到了尽头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光亮。她下意识顺着光源移动,却发现,光源正展现着当前正在发生的事情。

    像是播放电影一样,她看见归鸣的脸正出现在荧幕中央,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此刻多了分焦躁和不安。

    所以,现在控制身体的人格,是乐须臾么。

    乐一秒反应过来,能感觉自己的注意力正在凝聚。

    紧接着,她终于看到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一双得以控制的手。

    这是注意力重新凝聚的结果,人生来具有创造力,而创造力归根结底是人的幻想,所以,这双手是她幻想出来的产物。

    乐一秒有种预感,假如自己幻想的身体逐步成型,恐怕,自己就将重新占据这具身体。

    但这个过程又是她无法控制的,是人就总会有分心的时候,而创造力往往就在意识切换的过程中诞生,越有创造力的人,越是很难集中注意力的人。

    当然,如果注意力始终无法集中,就会像乐须臾一样,无法持续思考一件事。

    所谓过犹不及。

    乐一秒知道,自己的精神意识比乐一秒强上数百倍,所以她必须趁着身体成型的这段时间,和乐须臾好好的谈一谈。

    于是,她尝试对着虚无的黑暗呼喊出声:

    “乐须臾——”

    四周仿佛出现了回响,可却没有回应,但乐一秒觉察到——

    光源幕布上闪过了一瞬间的黑暗,是乐须臾在眨眼。

    有用!

    她心中惊喜,随后假装自己有个喇叭,放在嘴边不管不顾地大喊起来:

    “乐须臾!你已经被包围了!”

    “你不回答我的话,我今天就一直跟你耗下去,反正我已经知道把你揪出来的方法了!”

    最后一句是骗人的,她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最后一次是如何成功的。

    难道是她对自己够狠?还是乐须臾一时没了防备?或许纯粹就是运气?

    但无论如何,乐一秒知道自己可能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所以就算是骗,她也要拿捏住乐须臾。

    而在各种威逼利诱之下,终于,乐须臾哭了。

    画面中的归鸣也是微不可查地一愣,随后,转身从桌面抽了纸巾,递了过来。

    乐一秒一时也呆住了,心里只闪过一句话——

    她把须臾弄哭了?

    乐须臾哭泣的声音很小,只是用鼻腔发出淡淡的哼唧声,但眼泪却流得很厉害,让整张幕布都呈现出朦胧的色彩。

    滚烫滚烫的。

    乐一秒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一边又职业病发作不由恍惚的想,原来同样的声音可以哭出截然相反的状态,听“自己”哭泣原来是这种感受。

    但哭是宣泄情绪的一种方式,能够哭泣的人,说明尚且还对生活保有一丝希望。

    同时,当看见一个人哭时,不要去打扰她。只需要让她知道,有人在陪伴她。

    乐一秒静静地等待着,撑着下巴注视着光幕,心想:

    有我陪着你。

    半晌,乐须臾的哭声渐渐停了,转为半顿的抽泣。乐一秒却低头看见,自己掌心的纹路越发清晰起来。

    随后,耳边传来一道宛如虫鸣的细小声音:

    “对不起...”

    是乐须臾在跟她道歉。

    乐一秒怔怔地将目光从自己的手心上挪开,她第一次,听见乐须臾的声音。

    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在跟另一个自己对话。

    许是毫无防备,乐一秒少见地接不上话来,只有乐须臾断断续续地述说:

    “我是一个很懦弱的人,不够聪明,逆来顺受,没有人需要我,我也不配别人需要...”

    她近乎自虐地袒露着自己的缺陷,每一个字一个词都蕴含着让人喘不过气的黑暗,可她这么贬低自己,反而是一种自我防御。

    久而久之,她会逐渐把这些评价当做理所当然,然后在心里深深地感慨:

    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乐一秒不自觉将两只手紧紧交叉在一起,但之后,乐须臾却话锋一转:

    “但我很自私。”

    “当我发现,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过得那么快乐,我就忍不住心生嫉妒。”

    “我嫉妒你能轻而易举获得快乐的能力,我嫉妒你聪明的大脑,我更加嫉妒你,能够舍弃过去,不会像我一样被囚禁在那场事故的懊悔与自责里...”

    “我无法忍受!另一个我在另一个世界快快乐乐的活着,这凭什么?爸爸妈妈的死,难道不是“我们”一手造成的吗?”

    “我真的...很嫉妒你...”

    她的声音充满怨恨,每一句话都仿佛倾注着世界上最大的恶意。

    “所以,我故意把你召唤过来,我想让你体会我的痛苦!”

    她忽然抬高音量,满是泪痕的脸骤然扭曲起来,化身厉鬼。

    在一旁看护的归鸣深深皱起眉头,恍然想起,第一次催眠时,乐须臾给他的说辞是:她的本意并不是把一秒召唤过来,而是把自己传送过去,只是出现了意外。

    难道,她一开始就在说谎吗?

    仔细一想,这个说辞的确漏洞百出。怎么想,都是把别人拉过来的可能性更大,就像乐一秒先前所说的,实现世界线收束,至少是两个人在同一时间做出同样的行为。

    所以,这才是乐须臾的真实想法吗?

    “我的生活变得一团糟,所以我也不允许和我相似的你获得幸福。”

    “反正我决心赴死,但在我死之前,我要让你代替我痛苦地活下去。”

    “我之前救你,也只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随时都能死去,但首先,我要保证你无法离开。否则,我做的一切都是前功尽弃。”

    一句句恶毒的诅咒,像一道道寒风中的利刃,向着乐一秒精准地刺来。

    这个世界没人了解乐须臾,所以,她的真实性格到底如何?无人知晓。

    但大部分人都会认为:日子过得不如意的人,性格多半会比较扭曲。

    这是人性使然,没有人能在泥潭中还能保持干净。这才是正常逻辑。

    费了千辛万苦,却发现,你救的人不仅彻底失去了求生意愿,还是一个对你百般怨恨的小人。

    这种懊恼与愤怒,恐怕没人能忍耐得住。

    乐一秒却低头看见,自己的双腿,也在黑暗中渐渐出现了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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