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沉岚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未曾料到这个时间,暮言竟然还没睡着。

    床上平整,她应是根本没有去睡。

    “徒弟。”暮言呆坐在床,盯了出现在眼前的人许久,终于相信不是幻觉。

    她起身,从床头药柜翻出止血散,抱着大大小小的瓶子向他过去,“转过来,我给你上药。”

    裴沉岚没有动,看到她含泪的惊喜眼眸,执拗地也不许她扳动他。

    暮言清楚记得那些月轮是如何砍在他的后背,要绕到他身后去,被钳住手腕拽了回来。

    “对我的好,你敢说你问心无愧吗?”

    他的黑眸闪着微光,暮言猛然感到分崩离析的摇晃,恍若站在崩塌的山顶。这一刻,她的记忆穿越多年来无数的感动和窃喜,重新停在无虑的火宅,第一次出现这种感觉的时候。

    原来我们走过了这么多年。

    暮言垂下泪眸,低头承认:“对不起。”

    得到回答,裴沉岚却松开她,沉声轻叹,说:“是我心甘情愿。”

    她既然未睡,裴沉岚也准备离去,深夜潜进师父寝屋不好。他想起听说的事情,担忧地看她,“他们说,我半妖化时,对你……”

    暮言依然垂首,立即接话宽慰他,“变成妖兽神智不清,做什么都能理解,没事的,你别在意。”

    她不是常说男女授受不亲吗?裴沉岚静静地凝视她,他什么也没有说。

    “我无法回应你,去了仓望,就把我忘了吧。”暮言抬起头,忍着泪,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隐没在黑暗里的脸,“世上有很多比我好的人,你接触的人太少……”

    她没敢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的脸色明显不耐烦,黑眸沉郁似暴雨前夕。

    “我并不排斥这份伤痛,那是我爱你的负罪,我愿意承担,就像依然愿意爱你一样。你救天下人和我无关,我不妨碍你。我护你,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你也别来阻拦我。”

    他的声音在发怒时更为低沉厚重,极为好听,暮言到此刻还在贪恋他的每一个地方。她到即将告别的时候,才发觉贪恋是一种习惯。

    暮言放下怀里的药瓶,回去又在药柜里翻了翻,再转身回来时,手里放着两颗一模一样的靛蓝色圆丹。

    “你拿一个走吧,我也能安心。”

    “不拿。”

    “你不要,那我也不要。”

    暮言平淡地说,干脆地将它们扔出窗外。

    裴沉岚知道她在分别时给自己的药必定是最珍贵的药,手疾眼快将向悬崖坠下的丹药摄回,留下其中一颗,将另一颗递给她。

    暮言不动声色地接过去。

    裴沉岚见她没有犹豫,想想觉得不对,把手里这颗塞给她,拿回她的那颗。

    然而换过丹药后,她的神情依旧安详,他又觉得不对,再次换了他们的丹药。

    暮言含着热泪,低头笑,“你两个都想拿吗,也可以的。”

    她装得太好,裴沉岚观察不透她,从来都是。

    “你挑一个。”

    暮言伸出手,拿过他手里的那颗,将自己的给他。

    裴沉岚注视她许久,握着她留下的丹药,向来时的窗口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去拿走她手里的丹药,将自己的还给她还。

    看她脸上闪过一抹愕然,他才终于放心地收下这颗丹药。

    “徒……”

    “我不是你徒弟了。”

    裴沉岚停在窗边,干脆打断她,或许能听到一声阿岚?他凝神细听,期待着,等到了她的下一句。

    “无论我是死是活,不要回头。”

    窗边身影没有任何停顿,翻了出去,消失在月色里。

    暮言眸光潋滟,打下两颗泪,她看着手里的丹药,回到床边,放进解毒丹的药瓶中。

    随后她便在一道悄无声息的法术里歪倒睡去。

    窗口再次扫过轻寒的风,裴沉岚回到床畔,俯身将她放好在床,盖上被衾。他伸出手去想拂开粘在她脸上的泪湿发丝,又颤抖地收回手。

    她不愿接受他,他不能碰她。

    裴沉岚和在姑苏醉酒那日一样,只捡了床边足几,提起衣摆安静坐下,在只属于两人的空间里,独自凝望着。

    汇聚在指尖的灵力化作晶莹光线,在他指节分明的手中编织成一幅古老的符文。符文发出莹莹的暗光,如水般浸入暮言的头顶。

    接着,他眼前的天山楼阁消失,只剩一片寻不到梦境的空旷黑暗。

    粉白的杏花树拔地而起,点点缀满山间,一堵半丈宽的柳木桩落在杏花树下,如茵青草铺展,轻盈的花瓣滚动在草地上,直到梦的边界。

    柳木桩不过膝高,两边摆着小木墩子,暮言坐在一方,鹅黄大袖盖着浅绿长裙,白飘带挽在双臂上,乌漆的发髻简单地插了一根海棠簪。

    木桩上放了两盏壶,她神色轻松,含笑端茶,抬起头时,对面也坐下了握着酒杯的裴沉岚。

    使用造梦术的裴沉岚漂浮在梦境之外,看着他们,眼中决然哀怆。

    “阿言。”

    “叫师父。”暮言的身后是近在咫尺的雪山,看着依然没大没小的徒弟,她笑得像在山谷花海。

    她的手搭在面前,离得不过半寸。

    裴沉岚垂眸,定定地看着那柔若无骨的手,满心叫嚣着要去握住,身子却如朽木磐石。尽管是梦里,他也不敢伸手。

    他握紧手中的酒杯,自嘲地笑,“我是和你待太久了,竟和你一样这样在乎得失。”

    暮言细眉乍敛,佯装生气,“你嫌弃我呢?”

    “嗯。”

    暮言彻底皱眉,放下茶杯,想要好好教训这个日渐蹬鼻子上脸的徒弟,抬眼向他看去时,被一双深情沉寂的目光摄住。

    仿佛这一眼是此生的最后一眼。

    “来年青冢离离时……”

    裴沉岚注视着她,将手里的酒杯放到了柳木桩中央,“你可愿为我祭酒扫茶?”

    暮言愣住,懵懂地睁大眼睛,陷入温柔沉默的怀抱一般。她反应过来,好好的闲谈怎说起这样晦气的事。

    木桩上的酒杯未动,旁边多了她放去的茶盏。

    “哪有徒弟死在师父前头的,你自己要安好。”暮言朝对面莞尔笑道,还想笑说几句,却见他神色沉重。

    梦境如帘幕掀过,一草一木幻灭般消散,只留裴沉岚一人站在虚空中。

    他悄声离去,回到天山殿宇中,暮言仍裹着被子,睡得沉沉。

    裴沉岚站起身,从药柜里拿出那只解毒丹的药瓶,拔开瓶塞里面却只有一颗。这是不是她的故意设计,他不敢判断。

    若是两颗都留在这里,她是真的会都扔掉。

    来到天山月门后,裴沉岚一心修炼,不再随她习医,两颗丹药在他的辨识下完全一样。

    山顶天光将要熹微,他将丹药再次替换,放回药瓶,离开这里。

    -

    经过彻夜的身心俱疲,暮言苏醒时,窗外日头高照。

    已是第二天的午时。

    她想起梦到的事情,是梦到他了。自己明明不爱做梦,为何偏偏在打赌的夜里做梦,还偏偏梦到他。

    还梦得那样不吉利,暮言恼火得心痛,他说了些什么话?跟死前诀别一样?

    她忽然想起什么,翻身去看药柜,解毒丹的瓶子果然有被动过的痕迹,倒出里面的靛蓝色丹药细细闻味。

    随后她长长地松口气,梦中带来的担忧也随之消散。

    暮言轻轻笑了,还是被她骗到了。

    她撑着恍惚的头起身洗漱,缓缓收拾完才踏出房间,进入不愿面对的世界。

    如她所料,外面等候她处理事务的弟子们眼神各异,比起昨日更为晦涩难明。

    暮言走过他们,准备先去吃饭,见他们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乎有怜悯,不耐烦地问了声,“难道又发生什么了?”

    “戚执事今早去指认裴……您的徒弟,列举了许多证据,说您的徒弟……爱慕您。”

    暮言顿住脚厌恶拧眉,妖化已让裴沉岚为世间不容,戚祥此举是想让他再为世间不耻。

    “他?还有证据?笑话。”她鄙夷冷哼。

    弟子们相视犹豫,“裴……您的徒弟,全都认下了。”

    暮言蓦地睁大眼睛。

    他认下了?她等了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对她说过,倒是对指控他的人认下了?

    暮言转身,回屋去拿辟谷丹,配水服下后,就要去找裴沉岚。她刚走出门,突觉心口剧痛。

    在瓦上霜的庇护下,她已多年未曾尝过濒死的感觉。

    她攀着门,眼前的梅树天旋地转似落花飞舞,她在霎时间失去意识,两眼一黑,倒在地上。铺散一地的乌黑长发渐渐融进白雪,青丝成霜。

    暗室中的司青遗猛然睁眼,目光落在面前闪烁的命灯上。

    -

    半块苍绿古玉在聂容妤手中翻转。

    她把玩着玉璧,探不出丝毫灵气,打入灵气也不见有半点波动,“没什么稀奇的呢?”

    看暮言和裴沉岚各自戴了一半,聂容妤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惦记了多年,终于到手,没想到只是块平平无奇的残玉。

    裴沉岚在她面前,怕她看出端倪,暗中使用佛功在身周罩出和佩戴古玉时一样的金光。

    “行吧,聂七,带他和那个小容去仓望城。”

    聂容妤收起古玉,喊来常伴左右的那名亲信,又不放心地打量眼前双眸漆黑似夜的男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好好听我办事,保你和暮言长相厮守。”

    裴沉岚恍若未闻,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只布袋,“替我转交一样东西。”

    听他的语气像命令一般,聂容妤感到冒犯,但又对他要给暮言的东西稀奇,忍着不悦接过,故意当着他的面打开看了眼。

    是一块草药根茎。

    她勾着袋子抽绳,“这是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

    裴沉岚眼里沉寂无光,转身随聂七离去。

章节目录

徒弟失忆后进了我的梦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勾圈凯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勾圈凯并收藏徒弟失忆后进了我的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