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离偏殿,梅风摇影,竹片清脆。

    暮言躺在翘头软榻上,被若有若无的粥香味唤醒。她缓缓睁开眼,虚弱地看了看四周,目光逐一扫过榻边的人,两个昆仑的人,和司青遗。

    她的眉头顿时蹙起,盯着他,语气生硬,“你怎么出来了?又想弄点绊脚石给我?”

    昆仑之人连忙打圆场解释:“错怪了,他发现你差点死了,才过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将离峰在经过上次聂容妤的擅闯后,便设下重重防御,也不再允许亲信以外的任何人进入,任何事务都是出去对接,很难有对暮言不利的人溜进来。

    暮言想起失去意识前的那阵感知,她抬起手,拎出还挂在胸口的半块古玉,已没了和另一半关联时的温度,寒凉如冰。

    “同命相连,一方摘下,另一方会死。”她轻声说,把玉放回,抬眼看司青遗,问:“你又耗费寿元救我了?”

    “没有,你寿元几乎耗尽,但无大碍。幸好有瓦上霜挡灾,你只是毛发有衰老之象,其余一切正常。”司青遗手里端着红豆粥,在榻边坐下,“先吃饭吧。”

    暮言撑着榻艰难坐起,想接过碗自己吃,却发现双手竟在不自觉地颤抖。她才想起来自己从昨晚到现在还没吃过一口饭。

    司青遗一手端碗,一手舀粥递去她嘴边,暮言只能张嘴吃下。

    她的手边滑过逶迤长发,乌黑发亮,顺着头发看上来,是自己的头发。

    昆仑之人见她眼里含有疑惑之意,主动解释:“我是第一个发现你昏倒的人,防止你的变化引起骚动,给你变回了寻常颜色,只要我不死,这种变化会一直存在。”

    “多谢。”暮言点点头,想了想又问,“我还能活多久?”

    话音刚落,有弟子在外面禀告急事,“夫人说裴沉岚有东西要转交给长老,此时正在将离峰山口。”

    暮言眼里猛地怔忡,听完就掀开被子要出门,刚穿上鞋就被司青遗拦了回来。

    他说:“再这样不注意身体,是活不长。”

    暮言看他一眼,捧着他手里的碗,埋头一口气喝完,继而急忙披上外裳。

    “你表现得这般在乎他,不怕她拿他威胁你?”司青遗坐在原处,看着她朝外踉跄而去的背影。

    暮言站住脚,回身和他直直对视,“只要你不妨碍我,我同样也能威胁她。”

    “所以你自己拟了份削弱她的诏书?”司青遗面无表情地展开那张盖有他的门主印的公文。

    昆仑之人诧异相视,他长期闭关不问世事,竟然也能及时得知讯息。

    “你有意见?”暮言早料到他会知道一般,反而眯起眼,咄咄逼人地说,“你要是自信能把天山管得比我好,你来,我这就走。”

    司青遗将碗搁在桌上,放下那份公文,低声说:“救下天山,不能伤她。”

    两个昆仑之人对视一眼,嘴唇动了动,忍住了骂他的冲动。

    暮言对此同样早已猜到,冷笑着说了句“安心回去闭关吧”,而后她的白裙身影便匆忙奔出门槛倏忽不见。

    青鸟载着暮言穿过夜空飘渺的灰云,高空视野清晰,看得到内门传送阵已聚齐激活阵法的灵石的灵气。

    浩荡的绚光层层亮起,传送阵发动响起一阵轻啸,眨眼的功夫,光芒便消失。

    他走了。

    暮言落在聂容妤面前,一只布袋子被扔了来。聂容妤裹着白狐裘,没有离开,耐心地退到一边,一幅等着看戏的得意模样。

    “你该谢谢我,呐。”

    见她这样子,暮言忽然觉得她是在戏弄自己,心里分明不信,又怕错过那一点点的可能,还是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袋子。

    里面只有灰褐色的干枯根茎,横皱纹多,这是一味药,名为独活。

    药草根茎在暮言的手里,被紧攥得变了形,她的指节发白,整个人都在轻颤。

    根茎上的褐色深浅斑驳,被颗颗落下的泪水打湿。她咬着嘴唇哭得很克制,眼泪仍落个不停。

    聂容妤在她旁边悠然自得地走来走去,勾起嘴角,欣赏着对手难得一见的颓败,看得身心愉悦。果然,还得是裴沉岚才能伤得了她。

    本已沉没心底的梦中事再次翻迭而起,暮言惶惶难安,难以自抑地泪流满面,抓着徒弟最后留给自己的东西,蹒跚着走开。

    独活……

    来年青冢离离时,你可愿为我祭酒扫茶……

    这只是在告诉她,他们之间再无瓜葛,各自独活罢了。只是做了个梦而已,怎会是诀别。

    这两件事没有关系的,怎么会有联系,巧合而已。

    回到寝宫,暮言抱着独活,泪湿半边枕头,在连续多日的困倦中不知不觉睡去。

    而她睁眼看到一切如常的早晨,又不由分说地认为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只是一个纷乱的梦。就现在,她下床洗漱,一切都和往常一样。走出去也还是和以前一样,能看到每天假装路过来看她的徒弟。

    但是这次出门,没有看到每日都正巧从门外路过的那个人。

    没有那个凑巧走过、随意转头看来、眉眼藏着欢喜的光、冲她挑衅般地打招呼,“小阿言。”

    她一直都看得懂,每次她的故作赌气又忍不住的笑意,他又怎会看不懂。

    对不起,对不起。

    暮言沿着长廊,一路走到裴沉岚的住处,这里和往常一样门扉紧闭。

    但门前雪地平坦,没有鞋印。

    她走过院里从未用过的其他房间,来到他的寝屋前,推门进去。锁链沾着斑斑血迹,还挂在床头,她轻轻抬起枕头,那些平整的信已无踪。

    他走了,真的走了。

    暮言眼里漫上水雾,低头走出去,在院门外的雪地里坐下。

    对着大开的门、空荡的房,她告诉自己,徒弟走了。

    滚烫的眼泪在雪里砸出洞孔,她不肯接受。

    于是她继续告诉自己,他走了。

    早点认清,不要每天沉浸在他还会出现在眼前的幻想里,日复一日地揭开伤疤,这样的痛缠绵悱恻,不如一次性承认。

    但她很难拗得过自己,往昔一点一滴的美好、如今的人心意依旧,她迷恋得舍不得。

    可他走了。

    他真的走了吗,她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暮言回头望了眼同样空荡荡的隔壁院子,白容也走了,他真的走了。

    还会回来吗?还会回来吗?若是不回来,她怎么就不能去找他呢?

    可他连古玉都摘了,她怎配去找他?

    对不起,对不起。

    昆仑五人和弟子们看着向来理智寡情的长老,此刻像个孩子窝在雪堆里抱着自己抽噎大哭,痛彻心腑令人动容,他们只能远远地站着,谁也没有资格去劝慰。

    **

    暮言再次醒来,在梦中经历了数不清的苏醒时刻,看到眼前和天山不同的绚丽鲜艳景色,两岸曼珠沙华涉水而开,黄泉倒映死去之人眷恋的过往。

    她还有些后怕,这次真的是梦吧?他其实没有走,对吧?

    思绪渐渐回归清醒,她想起来这还不如梦,是不存在了,是真真实实发生过后、时过境迁的不存在。

    他已经死了。

    暮言胸口堵着莫大的悲恸,只想和梦里一样淋漓尽致地哭一场,刚缩起身子却感到有人从背后搂住自己。

    徒弟?

    她眼眸惊喜地回过头,刚看清身后人的短发,就被扣住后脑亲上,深吻似梦中每个夜晚,暴戾泄欲。

    发现他的动作似有进一步的意思,暮言顿时清醒,一把抓住他的手,出言提醒:“周围都是人。”

    南晏被梦中往事惹得满心躁郁,压抑得他简直受不了,更况且他们已经进鬼域了,“没有人!”

    暮言慌张地眨着泪眼,死死摁住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手,“周围都是鬼。”

    见她态度坚决,南晏疑惑抬头,才发现一张几乎透明的灰白脸庞差点凑到他们身上来。

    他震惊地环顾四周,见到数不清的鬼魂飘在头顶和四周,正满眼兴奋地看着他们。

    “继续啊!别停啊!”

    “我家床宽敞!上我家继续!”

    “别看那边了,这边更有看头!”

    助威声沸沸扬扬,南晏默默地低下头,埋进暮言的颈肩处。

    他一动不动,脸贴在她的脖子上,暮言感到脖颈传来的滚烫,笑得胸口直颤。小家伙刚才那般凶猛,这会儿倒羞成这样。

    她眼眸缱绻,抬手轻抚南晏的蓬松短发,忍不住心底的眷念,低喃出声,“徒弟……你回来啦……”

    在四周围观的鬼魂们更加激昂,“我靠!还是对师徒!”

    接着飘浮在他们附近的鬼魂就少了大半,嚷嚷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朝着四面八方飞走,眨眼间消失不见。

    暮言想起他会吃裴沉岚的醋,轻声道歉:“对不起啊,不小心又喊错了。”

    “你高兴就好,叫我什么都可以。”南晏趴在她的怀里,将她紧紧搂住,瓮声瓮气地说。

    就像她一样,叫她“师父”她欢喜,叫“小阿言”也是嗔怪的窃喜。不过,要是能唤他阿岚就更好了。

    前一刻散去呼朋唤友的鬼魂不出片刻便回来,身后带着更多的鬼魂,兴致勃勃地盯着岸上花丛里的两个新来鬼魂。

    暮言仰躺在河岸,望着天上乌泱泱的魂魄,忽然看到一张眼熟的脸,“咦?”

    那只鬼魂看清了她的脸后,也惊讶地“欸”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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